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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杂文集_全集-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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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塌的市区和腾空而起的浓烟,简直同空袭后的景象无异。播音员说西班牙语,淳平一时判断不出是哪里的城市,不过怎么看都是神户。几幕有印象的场景扑入眼帘,芦屋一带的高速公路塌落下来。 



  “你是神户一带出生的吧?”同行的摄影师说。 



  “是的。” 



  但是他没往老家打电话。同父母之间的隔阂实在太深,持续得也实在太久了,已见不到言归于好的可能性。淳平乘飞机返回东京,继续往日的生活。电视不开,报纸也不细看。有人提起地震,他就缄口不语。那是来自早已葬送的过去的余响。大学毕业以来他甚至一步也不曾踏入故乡那座城市。尽管如此,电视上推出的废墟还是让他内心深处的伤痕活生生地呈露出来了。那场巨大而致命的灾难仿佛使他的生活发生了静静的、然而是来自脚下的变化。淳平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没有根啊,他想,同哪里也连不到一起。 



  讲好去动物园看熊的星期日早上,高槻打来电话。“必须马上飞去冲绳,”他说,“县知事答应单独接受采访,好容易安排出一个小时。对不起,动物园我就算了,只能你们去了。我不去的话,熊大人也不至于怎么怏怏不乐吧?” 



  淳平和小夜子领沙罗去上野动物园。淳平抱起沙罗让她看熊。 



  “那个就是正吉?”沙罗指着块头最大的漆黑漆黑的马熊问。 



  “不,那个不是正吉。正吉块头要小些,模样也更机灵。那是捣蛋鬼敦吉。” 



  “敦吉君!”沙罗朝马熊喊了几声。马熊毫不理会。沙罗转向淳平:“淳叔,讲敦吉的故事。” 



  “不好讲啊。说实话,敦吉身上可没有多么有趣的故事。敦吉是普普通通的熊,和正吉不一样,不会说话,不会算账。” 



  “可总会有一点好的地方吧?” 



  “那的确是的,”淳平说,“你说得对,再普通的熊也总有一两个优点。对了对了,忘了,这个吉敦……” 



  “敦吉!”沙罗尖声纠正。 



  “抱歉。这个敦吉嘛,唯独抓马哈鱼有两下子。在河里躲在大石头背后,一把就抓一条马哈鱼。抓马哈鱼一定要眼明手快才行。敦吉虽说脑袋不太好使,但比所有住在山里的熊抓的马哈鱼都多,多得吃不完。可是不会说人话,不能把多余的马哈鱼拿去城里卖。” 



  “那还不简单,”沙罗说,“把多余的马哈鱼跟正吉的蜂蜜交换就行了么。正吉的蜂蜜也多得吃不完,是吧?” 



  “是的是的,正是。敦吉想到的跟你想到的一样。两个就拿马哈鱼和蜂蜜来交换,那以后它们两个就更加互相了解了:原来正吉绝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敦吉也不单单是捣蛋鬼。这么着,它们成了好朋友,一见面就说好多好多话。互相交换知识,互相开玩笑。敦吉拼命抓鱼,正吉拼命采蜜。不料有一天,马哈鱼从河里消失了,可以说是晴天霹雳。” 



  “晴天……” 



  “晴天霹雳。突然的意思。”小夜子解释说。 



  “全世界的马哈鱼全都聚在一起商量,决定不去那条河了,因为那条河有专门会逮马哈鱼的敦吉。打那以来,敦吉一条马哈鱼也抓不到了,顶多有时候抓只瘦青蛙充饥,世上再没有比瘦青蛙更难吃的了。” 



  “可怜的敦吉君。”沙罗说。 



  “结果,敦吉就被送到动物园来了?”小夜子问。 



  “到那一步话还早着呢,”说着,淳平咳一声清清嗓子,“不过基本上是那么回事。” 



 



“正吉没有帮助有困难的敦吉?”沙罗问。 



  “正吉想帮助敦吉,当然想的,好朋友嘛。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正吉把蜂蜜白分给敦吉。敦吉说:‘那不成,那样就靠你的好意活着了。’正吉说:‘别说那种见外的话。假如处境倒过来,你也会同样这样做的。不是吗?”’ 



  “那是。”沙罗使劲点头。 



  “可是那样的关系不会长久。”小夜子插嘴道。 



  “那样的关系不会长久。”淳平说,“敦吉说:‘我和你应该以朋友相待。一方光是给予,另一方光是接受,就不是真正的朋友关系了。我下山去,正吉。想在新地方重新试一次自己。如果再在哪里遇上你,就让我们在那里再次成为好朋友。’两人握手告别。可是下山的时候,不了解人世情况的敦吉被猎人用圈套逮住了。敦吉失去自由,被送到动物园来了。” 



  “可怜的敦吉。”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家都能幸福生活的办法?”小夜子随后问道。 



  “还没想起来。”淳平说。 



  这个星期日的晚饭,三人照例是在阿佐谷小夜子的公寓里吃的。小夜子哼着《鳟鱼》的旋律煮通心粉、把番茄酱解冻,淳平做扁豆元葱色拉。两人打开红葡萄酒各倒一杯,沙罗喝橙汁。收拾好碗筷,淳平给沙罗读连环画,读完时已经到了沙罗睡觉时间,但她拒绝睡觉。



  “妈妈,把胸罩解开。”沙罗对小夜子说。 



  小夜子脸红了:“不行,在客人面前怎么好那样。” 



  “瞧你说的,淳叔又不是客人。” 



  “什么呀,那?”淳平问。 



  “无聊游戏。”小夜子说。 



  “穿着衣服解下胸罩,放在桌子上,再戴上。一只手必须总放在桌子上不动,看用多长时间。妈妈做得妙极了。” 



  “乱弹琴!”小夜子摇头道,“家里边随便玩玩罢了,在别人面前搞那名堂怎么成。” 



  “不过蛮有意思嘛。”淳平说。 



  “求求你,也让淳叔看看。一次就行。做一次我马上上床睡觉。” 



  “没办法。”说着,小夜子摘下数字式手表递给沙罗。“真的要乖乖睡哟!那,说声预备就开始,看着时间。” 



  小夜子穿着一件黑色圆领毛衣。她双手放在桌面上,说了声“预备”,然后先右手像甲鱼一样哧溜溜钻进毛衣袖,在背部做出轻轻搔痒的姿势。继而拿出右手,这回把左手伸进袖口,绕脖子轻转一圈,又从袖口退出,手里边拿着白色胸罩。委实敏捷得很。胸罩不大,没有钢丝支撑,即刻又被塞入袖口,左手从袖口退出。接下去右手进入袖口,在背部寒寒宰搴地动了动,旋即右手退出,至此全部结束,两手在桌面上合拢。 



  “二十五秒。”沙罗说,“妈妈,好厉害的新记录。原来最快才三十六秒。” 



  淳平鼓掌:“不得了,简直是魔术。” 



  沙罗也拍手。 



  小夜子站起来说:“好了,计时表演结束。按刚才讲定的,上床睡觉。” 



  睡前沙罗在淳平的脸颊亲了一口。 



  见沙罗已发出熟睡的呼吸声,小夜子返回客厅,对淳平坦白说:“说实话,我耍滑头来着。” 



  “耍滑头?” 



  “胸罩没再戴。装出戴的样子,却顺着毛衣襟滑到了地上。” 



  淳平笑道:“狡猾的母亲!” 



  “人家想创新纪录的么!”小夜子眯起眼睛笑道。她已许久没露出这么自然的笑容了。时间之轴如拂动窗纱的风一般在淳平心中摇曳。淳平伸手放在小夜子肩上,她马上抓起那只手。随后两人在沙发上抱在一起,水到渠成地相互搂紧对方的身体,贴住嘴唇。较之十九岁的时候,一切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小夜子的嘴唇发出同样的清香。 



  “一开始我们就该这样来着,”移到床上后,小夜子悄声说道,“可你——唯独你——不懂,什么都不懂,直到马哈鱼从河里消失。” 



  两人脱光衣服,静静地抱在一起,就像生来初次交合的少男少女一样,笨手笨脚地互相触摸对方身体的所有部位。花了很长时间看好摸好之后,淳平这才进入小夜子体内。她迎合似的接受了他。但淳平很难认为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恍惚觉得是在淡淡的天光中走一座永无尽头的无人的桥。只要淳平身体一动,小夜子就随之而动。几次险些一泄而出,淳平勉强才控制住。他觉得,一旦泄出,梦就会醒来,一切就会消失不见。 



  这当儿,背后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卧室门悄然打开的声音。走廊灯光呈打开的门的形状射在零乱的床罩上。淳平欠起身回头一看,见沙罗背对光站着。小夜子屏住呼吸,收腰让淳平拔出,然后把床罩拉到胸部,用手拢一下头发。 



  沙罗没哭也没喊,只是站在那里,右手紧攥球形门拉手,目视两人。但她实际上什么也没看,目光只是对着某处的空白。 



  “沙罗,”小夜子招呼一声。 



  “伯伯叫我来这里的。”沙罗说。声音平板板的,犹如直接从梦中拧下来的什么人。 



  “伯伯?”小夜子问。 



  “地震伯伯。”沙罗说,“地震伯伯来了,叫醒沙罗,让我告诉妈妈:正打开箱盖等着大家呢。还说这么一讲妈妈就晓得的。” 



  这天夜晚,沙罗睡在小夜子床上。淳平拿毛毯睡在客厅沙发上,但睡不着。沙发对面是一台电视,他久久地盯视着电视死去的荧屏。他们就在其背后。淳平心里明白。他们打开箱盖等待。他脊背上一阵发冷,过了好久也没有暖和过来。 



  淳平索性不睡了,去厨房做咖啡。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的时间里,他发现脚下掉着一个瘪瘪的什么东西。小夜子的胸罩。仍是做游戏时那个样子。他拾起来,搭在椅背上。了无装饰的、款式简洁的、失去意识的白色内衣。尺寸不怎么大。搭在黎明前的厨房椅背上的它,俨然一个匿名证人,一个早已逝去的某段时光所遗留下来的证人。 



  他想起刚进大学时的事,耳畔响起在班上第一次见面时的高槻的声音。“喂,一起吃饭去。”他声音温和地说,脸上浮现出一见如故的讨人喜欢的笑容,仿佛在说这个世界将一天比一天美妙起来。那时我们在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来着?淳平记不得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这点倒是可以肯定。 



  “干嘛找我吃饭?”当时淳平问道。 



  高槻微微一笑,很自信地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具有一项才能,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到地道的朋友。” 



  高槻没说错,淳平把大号咖啡杯放在面前想道,他确实具有发现地道朋友的才智。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在人生这条漫长的旅途中,持续爱一个人和发现地道的朋友还是两回事。他闭目合眼,开始思考从自己身上通过的漫长的时间。他不愿意认为那是无谓的消耗。 



  天亮小夜子醒来就立刻向她求婚。淳平决心已定。再不能犹豫了,再不能浪费时间了,一刻也不能。淳平不出声地打开卧室门,看着裹在被子里熟睡的小夜子和沙罗。沙罗背对着小夜子,小夜子手轻轻放在她肩上。淳平抚摸小夜子落在枕上的秀发,又用指尖碰了碰沙罗粉红色的小脸蛋。两人都纹丝不动。他在床旁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弓身坐下,背靠着墙,守护着睡眠中的两人。 



  淳平一边眼望墙上挂钟的时针,一边思索讲给沙罗听的故事的下文。正吉和敦吉的故事。首先要给故事找个出口。敦吉不应该被轻易送进动物园,必须得救才行。淳平再一次从头追溯故事的流程,如此时间里,脑中萌发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并一点点具体成形。 



  敦吉心生一计:用正吉采来的蜂蜜烤蜂蜜饼好了。稍经练习,敦吉晓得自己有烤制脆响脆响的蜂蜜饼的才能。正吉拿那蜂蜜饼进城卖给人们。人们喜欢上了蜂蜜饼,卖得飞快。这么着,敦吉和正吉不再两相分离,在山里边作为好朋友幸福地生活着。 



  沙罗想必喜欢这个新的结局,包括小夜子。 



  要写和以往不同的小说,淳平心想。天光破晓,一片光明,在那光明中紧紧地拥抱心爱的人们——就写这样的小说,写任何人都在梦中苦苦期待的小说。但此刻必须先在这里守护两个女性。不管对方是谁,都不能允许他把她们投入莫名其妙的箱子——哪怕天空劈头塌落,大地应声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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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 王小波

t;Xt;小;说天;〃;堂

十七岁那年,我去了云南。我去的那地方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平原,有翠绿的竹林和清澈的小河。旱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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