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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因此情绪格外高昂,进入似乎也很顺利。
只是一旦过分激动,就会感到呼吸困难。
不时告诫自己:要沉住气。
每天傍晚抬起头来,总会如期地看见窗外又红又大的落日在远方沙漠中下沉。这是一天
中最后的辉煌,给人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时令已进入初冬,广阔的噪声尔多斯高原一片
莽莽苍苍。残破的古长城线像一条冬眠的蛇蜿蜒伏卧在无边的黄沙之中。大自然雄伟壮丽的
景象往往会在无形中化作某种胸臆,使人能以更广阔的视角来审阅自己所构建的艺术天地。
在有些时候,环境会给写作带来重大影响。
再一次充满了对沙漠的感激之情。这部书的写作当初就是在此间的沙漠里下的决心,没
想到最后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怀中来完成。晚饭后,有时去城外的榆溪河边散步。
沿着河边树林间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静而舒坦。四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只有小
鸟的啁啾,只有纯净的流水发出朗朗的声响。想到自己现在仍然能投入心爱的工作,并且已
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目标,眼里忍不住旋转起泪水。这是谁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来,
从一开始投入这部书到现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着真诚而纯净的心灵,就像在初恋一
样。尤其是经历身体危机后重新开始工作,根本不再考虑这部书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全
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义上,这已经不纯粹是在完成一部
书,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在日复一日的激烈工作中,我曾有过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到外面的院子里晒晒太阳。
几年来久居室内,很少触阳光,看到阳光就抑制不住激动,经常想象沐浴在它温暖光芒
中的快乐。
但是,这简直是一种奢望。阳光最好的时候,也常常是工作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根本
不敢去实现这个梦想。连半个小时也不敢——阳光会烤化意志,使精神上的那种必要的绷紧
顷刻间冰消雪化。只好带着可亲而不近的深深遗憾,无限眷恋地瞥一眼外面金黄灿烂的阳
光,然后在心灵中抹掉它,继续埋下头来,全神贯注投入这苦役般的工作。
直到今天,每当我踏进阳光之中,总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快乐。啊,阳光!我愿意经常在
你的照耀下生活。
一九八八年元旦如期地来临了。
此时,我仍然蛰居在榆林宾馆的房间里天昏地暗地写作。对于工作来说,这一天和任何
其它一天没有两样。
但这毕竟是元旦。这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这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整个宾馆楼空寂如古刹,再没有任何一个客人了。服务员们也回家去过节,只在厨房和
门厅留了几个值班人员。
一种无言的难受涌上心间。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亲爱的女儿。在这应该是亲人们团
聚的日子里,作为父亲而不能在孩子的身边,感到深深地内疚。
在一片寂静中,呆呆地望着桌面材料堆里立着的两张女儿的照片,泪水不由在眼眶里旋
转,嘴里在喃喃地对她说着话,乞求她的谅解。是的,孩子,我深深地爱你,这肯定胜过爱
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拼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为了你。我要让你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
我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里,也很少能有机会和你交谈或游戏。你醒着
的时间,我睡着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时候,你又睡着了。不过,你也许许并不知道,我在深
废里,常常会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小脸,并无数次轻轻地吻过你的脚丫
子。现在,对你来说是无比欢欣的节日里,我却远离你,感到非常伤心。不过,你长大后或
许会明白爸爸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办法,爸爸不得不承担起某种不能逃避的责任,这也的确
是为了给你更深沉的爱……对于孩子的相信是经常性的,而不仅仅因为今天是元旦。在这些
漫长的外出奔波的年月里,我随身经常带着两张女儿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摆布工作间的各
种材料之前,先要把这两张照片拿出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即
使停笔间隙的一两分钟内,我也会把目光落在这两张照片上。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欢的
两张。一张她站在椅子上快乐而腼腆地笑着,怀里抱着她的洋娃娃。一张是在乾陵的地摊上
拍摄的,我抱着她,骑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大骆驼上。远处传来模糊的爆竹声。我用手
掌揩去满脸泪水,开始像往常一样拿起了笔。我感到血在全身涌动,感到了一种人生的悲
壮。我要用最严肃的态度进行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结的乐章,献给远方亲爱的女
儿。
按照预先的计划,我无论如何要在春节前完成第三部的初稿。这样,我才能以较完满的
心情回去过节——春节是一定要在家里过的。因此,整个工作不能有任何中断,必须完成每
天确定的工作量。有时候,某一天会出现严重地不能通过的困难,只好拉长工作时间,睡眠
就要少几个小时。睡眠一少,就意味着抽烟要增多,口腔胸腔难受异常。由于这是实质上的
最后冲刺,精神高度紧张,完全处于燃烧状态,大有“胜败毕此一役”之感。随着初稿的临
近尾声,内心在不断祈告上苍不要让身体猝然间倒下。只要多写一章,就会少一份遗憾。
春节前一个星期,身体几乎在虚脱的状况下,终于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兴奋是无法
用语言表达的。这意味着,即使现在倒下不再起来,这部书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们所
关心的书中的第一个人物的命运,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许有人还会像《人生》一样
认为我“没有完成”,但对我来说,也正如《人生》一样,作品从大的方面说已经是完整
的。如果有人要像《人生》那样去写“续集”,那已经完全与我的作品无关了。带着这关键
性的收获,匆匆离开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归。万分庆幸的是,我能赶上和女儿一块过春
节了。这将会是一个充实的春节。一路上,我贪婪地济览着隆冬中的陕北大地。我对冬一的
陕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视野中看不见一点绿色。无边的山峦全都赤身神裸体,如巨大无比
的黄铜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坚冰封冻,背阴的坡地上积着白皑皑的雪。博大、苍凉,一个
说不清道不尽的世界。身处其间,你的世界观就决然不会像大城市沙龙里那样狭小或抽象;
你觉得你能和整个宇宙对话。在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就决定,过完春节,稍加休整,趁身体
还能撑架住某种重负,赶快趁热打铁,立刻投入第二稿的工作——这是真正的最后的工作。
春节过后不久,机关院子那间夏天的病房很快又恢复为工作间。这次的抄改更加认真,
竭尽全力以使自己在一切方面感到满意。感觉不是在稿纸上写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块上搞雕
刻。现在,实现了一个渴望已久的心愿,每天可以挤出半小时在外面晒晒太阳了。每当我坐
在门外面那根废弃的旧木料上,简直就像要升天一般快活。静静地抽一支烟,想一想有关这
本书的某些技术问题,或者反复推敲书前面的那句献辞。
春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树上又一次缀满了绿色的叶片;墙角那边,开了几朵不知名的
小花。
我心中的春天也将来临。在接近六年的时光中,我一直处在漫长而无期的苦役中。就像
一个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动地走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
其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已经开始连播《平凡的世界》。这是一次打破常规的播出——
因为全书还没有最后完成,他们只是看了第三部的初稿,就决定开始播出全书。
这种非同寻常的信任,使我不能有任何一点怠懈。每天中午,当我从桌面的那架破收音
机上听到中央台李野墨用厚重自然的语调播送我的作品时,在激动中会猛然感到脊背上被狠
狠抽了一鞭。我会赶紧鼓足力气投入工作。我意识到,千百万听众并不知道这部书的第三部
分还在我的手中没有最后完成,如果稍有差错,不能接上茬面被迫中断播出,这将是整个国
家的笑话。当作品的抄改工作进入最后部分时,我突然想将这最后的工作放在陕北甘泉县去
完成。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在那里,我曾写出过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那是我
的一块“风水宝地”。而更多地是出于一种人生的纪念,此刻我要回到那个亲切的小县城
去。
一旦产生这种热望,机关院子里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我远
行。
于是,一天之内就赶到了甘泉。
一下车,就在房间摆布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着就投入工作——从工作的角度看,
似乎中间没有这几百里路的迁涉,只是从一张桌子挪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一切如同想象得那么顺利。每天晚饭后,就像当年写《人生》时那样,抓紧时间到洛河
边地畔上的小路,像巡礼似地匆匆绕行而过。地里的玉米苗初来时还很小,我一天天在看着
它们长大。从《人生》的写作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走过了这条小路。这是一块永
远不会忘记的土地,一条永远留在心间的小路。以后我每次北上路过甘泉,总过车窗深情地
望这个地方,胸口不由一阵阵发热。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路过此地时,发现新修的铁路线正好
从这块川地上通过,原来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在无限的惆怅中,我也感到了另一种欣慰。是
的,生活在飞速地前进,然而我们仍像先前所说,对于过曾给过我们强烈而美好印象的一
切,只有忱惜地告别,而不会无情地斩断。根据要求,我必须最晚在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
稿送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样,他们才能来得及接上前面的部分而不至于中断。另外,准
备发表第三部的大型杂志《黄河》也已推迟发稿二十天在等这部稿了,主编珊泉先生已给甘
泉接连发来两封催稿的电报。时间已进入读秒阶段。精神的高度紧张使得腿不断抽筋。晚上
的几小时睡眠常常会被惊醒几次。
通过六年不间断的奔跑,现在我已真切地看到了终点的那条横线。接下来虽然只有几
步,但每一步都是生死攸关。
撞线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
我的生日。但是,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
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
尽管我想平静地结束这一天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这真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热力,大地早已解冻,天高远面碧蓝,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鲜花的气
息。延安的几位朋友通过我弟弟天乐知道我今天要完成最后的工作,一大早就都赶到了甘泉
县招待所。不过,他们还不准备打扰我,要等待我从那间工作室走出来才和我分享快乐。甘
泉县的几位领导也是我的朋友。人们已张罗着在招待所搞了一桌酒席,等我完稿后晚上一块
聚一聚,因为按计划,我当天晚上就要赶到延安,然后从吴堡过黄河,先在太原将复印稿交
《黄河》,再直接去北京给中央台交稿。只有这样,我才能赶上六月一日这个期限——如果
返回西安再起程就可能赶不上了。当我弟弟和朋友们已经张罗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按“惯
例”在睡觉。因为是最后一天,必须尽可能精神饱满。
起床后,我一边喝咖啡,抽烟,一边坐在写字台旁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最后十来页初
稿。一切所经历的有关这部书的往事历历在目,但似乎又相当遥远。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
我是怎样走过来的。在紧张无比的进取中,当我们专心致志往前赶路的时候,往往不会过多
留心身后及两旁的一切;我们只是盯着前面那个唯一的目标。而当我们要接近或到达这个目
标时,我们才不由回头看一眼自己所走过的旅程。
这是一次漫长的人生孤旅。因此,曾丧失和牺牲了多少应该拥有的生活,最宝贵的青春
已经一去不返。当然,可以为收获的某些果实而自慰,但也会为不再盛开的花朵而深深地悲
伤。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为某种选定的目标而献身,就应该是永远不悔的牺牲。
无论如何,能走到这一天就是幸福。
再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天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