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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情况是一种特殊情况。”
“我的情况亦然如此,”乔治不耐烦地说道。“我告诉你,我的情况也是个特殊情况,尽管我对你发誓,直到此刻为止,我不曾为航海回家的结局害怕担心过。可是你说得对,你的恐惧同我毫不相干。
你出国十五年了;在十五年之内,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哦,自从我离开英国,直到这个月为止,总共才三年半。在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能发生什么事情呢?”
莫利小姐面露悲痛的微笑瞧着他,可是不说话。他的热病似的激情,天性的爽快和急躁,对她说来都是新奇而又新鲜的,所以,她半是羡慕半是怜惜地瞧着他。
“我的俊俏的小妻子啊!我的文雅、天真、多情的小妻子啊!莫利小姐,你可知道,”他怀着从前那种充满希望的态度说道,“我离家时,我的小妻子睡熟了,怀中抱着她的婴儿,我只留下了草草写下的几行字,告诉她,为什么她的忠实的丈夫抛下她出走了。”
“抛下她出走了!”家庭女教师大声说道。
“是的。我第一次遇到我的小心肝时,我是骑兵团的一个旗手。
我们驻扎在一个愚蠢的海港小镇上,我的宠儿跟她那卑鄙的老父亲便住在这镇上。他是个领取半薪的海军军官,一个正宗的老骗子,穷得跟约伯一样,眼睛只瞅着大好机会。我看透了他的浅薄的诡计,他要为他的女儿在我们之中逮住个好女婿。我看到了他所布下的陷阱,诱使龙骑兵陷进去的、一切叫人恶心的、可鄙的、显而易见的陷队我看透了他那硬装体面的寒酸正餐和小酒馆葡萄酒;他那吹嘘其家族如何高贵的夸夸其谈;他那假装出来的自豪和独立的气概,以及他讲起他的独生女儿时朦胧老眼里假装出来的泪水。他是个醉醺醺的伪善的老头子,他准备把我那可怜的小姑娘卖给那出价最高的人。我运气好,我恰巧是当时出价最高的人,因为我的父亲是个富翁,而且,莫利小姐,双方都是一见钟情,我的心肝宝贝便和我结婚了。然而,不久,我的父亲听到我娶了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姑娘,娶了一个支取半薪的上尉老酒鬼的女儿,他就写了一封大发雷霆的信给我,通知我他永远同我断绝关系,每年给我的津贴也从我结婚之日起停止支付了。由于我所属的那个团是没有油水的,我光靠薪水过日子,而且我还要供养一个俊俏的小妻子哩,我就出售我的委任状,心里打算在我卖掉军缺所得的钱用完以前,我一定可以弄到个事情做做的。我带了我的心肝宝贝到意大利去,在手头有二千英镑的日子里在那儿过着豪华的生活;可是,当二千英镑花得开始降为二百英镑光景时,我们便回到英国来了,由于我的心肝喜欢同她那令人厌恶的老父亲住在一起,我们就在他所住的海滨定居下来。得了,老头儿一听到我还剩下二百英镑,就对我们表达了异乎寻常的慈爱,坚持要我们在他家里搭伙。我们表示同意,仍旧是为了使我的心肝高兴,正是在那个时候,她自有一种特殊的权利:即听之任之地满足她那天真烂漫的心所提出的种种忽发奇想的要求。我们在老人那儿搭伙,老人便狠狠地刮我们的钱;但我跟我的小妻子提到这事时,她只是耸耸肩膀而已,她还说她不喜欢亏待她‘可怜的爸爸’哩。所以,‘可怜的爸爸’不久就把我们的小小积蓄都挖光了;当我发觉如今非找点儿工作不可时,我便跑到伦敦,设法在商人的写字间里谋个职员的差使,或者谋个会计、簿记以及诸如此类的职务。然而,我认为,由于我身上龙骑兵的习气太深,我做什么工作都不能使任何人相信我的才能;我精疲力竭,心灰意懒,回到了我的心肝的身边,发现她正在给一个儿子、一个他父亲的贫穷的继承人喂奶。可怜的小姑娘,她十分沮丧;当我告诉她,我的伦敦之行失败了,她的精神简直崩溃了,她爆发出呜咽和号啕大哭的风暴,对我说道:如果我只能给她带来贫穷和苦恼,我就不应该跟她结婚;我娶她为妻,就是残酷地虐待了她。天啊!莫利小姐呀,她的眼泪和责骂几乎把我气疯了;我勃然大怒,对她,对我自己,对她的父亲,对这世界,对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勃然大怒,然后我跑出屋子,扬言我永远不再进这屋子了。那天我整日价在街上走来走去,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强烈地要想投海自杀,以便留下我那可怜的姑娘可以无拘无束地缔结一门更好的亲事。‘如果我淹死了,她的父亲就非赡养她不可,’我想,‘那伪善的老头子决不能拒绝给她栖身之所;但,如果我活着,她就无权对他提出要求。’我走到一个摇摇晃晃的陈旧的木头码头上,打算在那儿等到天黑,便悄悄地从码头的尽头掉到水里;但,当我坐在码头上抽着雪茄、茫然望着海鸥的时候,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开始讲起澳大利亚的淘金,说淘金在那边是大有可为的、听起来他一二天内就要坐船出发了,他正在竭力劝他的同伴参加他的这次远征。
“我听这些人讲了一个多钟头,我嘴里含着烟斗跟着他们在码头上走来走去,把他们的谈话全都听到了。这之后,我亲自同他们攀谈,证实了三天后有条船要离开利物浦,其中一人要乘这条船前往。这人把我要打听的情况都告诉了我,而且对我说,象我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去淘金是不会失败的。这个思想那么突如其来地在我的脑子里闪过,我的脸变得又烫又红,我的四肢都激动得发抖。这无论如何比投水自杀好。假定我偷偷地离开我的心肝宝贝,把她安全地留在她父亲的屋顶下,而我自己则出国,到那新世界里去发一笔大财,在十二个月后回来,把财产投在她的衣兜里;因为当时我乐观自信,估计一年左右便可发财。我谢谢那人给我介绍了情况,我深夜走回家去。
这是个严冬天气,但我已经满怀激情,一点也不觉得冷,我漫步穿过寂静的街道,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我脸上,我心里是孤注一掷的希望。
老头儿在他的小餐室里喝他的掺水白兰地,我的妻子在楼上,胸前抱着婴儿睡得安安稳稳的。我坐下写了简短的几行字,告诉她我现在仿佛抛下她出走,可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热爱她的了;我要到一个新世界去试试我的运气;如果我成功了,我就会给她带回来许多钱财和幸福,但是,如果失败了,我就决不再回来见她。我们的钱还剩下四十多英镑,我把它平分成两份,一份留给她,另一份放在我的口袋里。我跪下来为我的妻子和儿子祈祷,我的头伏在遮盖着她们的白色线毯上。我是平时不大祷告的人,但上帝知道我是个真心诚意的祷告者。我吻了她一次,吻了婴儿一次,然后悄悄地溜出房间。餐室的门开着,老头儿正对着报纸打吨。他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问我上哪儿去。‘到街上去抽一支烟,’我答道;由于这是我日常的习惯,他就信了。三夜以后,我出海了,航向墨尔本──一个三等舱旅客,淘金的工具是我的行李,口袋里只剩七先令了。”
“那么你成功了吗?”莫利小姐问道。
“经历了长久的失望,才获得成功的;在此之前,贫穷成了我的老伙伴和同床共枕的人,回顾我过去的生活,我也觉得奇怪,那精神抖擞、莽撞轻率、浪费、奢华、喝喝香槟的龙骑兵,跟那新世界的荒原里坐在潮湿地皮上啃着一块发霉的面包皮的人,究竟是否同一个人呢?我紧紧抓住了关于我的心肝宝贝的回忆以及我对她的爱情和忠实的信赖,以此作为巩固我过去生活的建筑物的拱心石──也作为照亮我又浓又黑的黑暗前途的明星。我跟坏人称兄道弟;我处在闹事、酗酒和荒淫无耻的中心;但我的爱情对我产生了净化的影响,使我不致腐化堕落。我一度成了个半饥饿的幽灵,又瘦又瘪,有一天,我在一块碎镜片里看到我自己,被我自己的脸吓坏了。然而,我辛辛苦苦地熬过了一切;熬过了失望和绝望,熬过了风湿症、热病、饥饿,乃至今在旦夕,我毫不动摇地辛辛苦苦地坚持到底;我终于胜利了。”
在他的精力旺盛、意志坚决中,在他引以自豪的胜利成功中,在他对他所征服的困难的理解中,在在都透露出一种英勇气概,脸色苍白的家庭女教师不由得惊异而钦佩地瞧着他。
“你多么英勇顽强!”她说。
“英勇顽强!”他大声说道,发出一阵欢乐的响亮笑声。“难道我不是为了我的心肝宝贝在工作吗?在那凄凄凉凉的整个考验期间,难道不是她的美丽小手在招呼我前进,走向幸福的前途吗?哎,我曾看见她在我的破烂的帆布帐篷里,坐在我的身边,怀里抱着她的孩子,我看得明明白白,就象我在那一年幸福的新婚生活里看到的她一样明明白白。最后,就在三个月以前,一个凄凄凉凉、雾霭朦胧的早晨;毛毛细雨直湿透到我的皮肤;粘土和泥浆一直陷到我颈子附近;半饥半饱的;被热病搞得虚弱不堪的;被风湿症搞得手脚僵硬的,我的铁锹掘到了好大一块矿块,于是我发现了一个不算小的金矿床。两个星期后,我变成了我附近这块小小殖民地上最富的人了。我火速赶到悉尼,卖掉了我掘到的金矿块,价值超过了两万英镑,两星期以后,我就坐这海船航向英国;再过十天──再过十天我就要见到我的心肝宝贝了。”
“可是,在整个儿这段时间之内,你从来没有写信给你妻子吗?”
“一直到这海船启航之前一星期才写的。境况看上去漆黑一团时,我没法儿写信,没法儿告诉她我正在同绝望与死亡艰苦搏斗。我等待着时来运转;幸运来了,我就写信,告诉她我不久将回到英国,几乎可与此信同时到达,我给了她伦敦一家咖啡馆的地址,她可以写信到那儿去,告诉我上哪儿去找她;尽管她不大可能离开她父亲的家。”
这之后他落入遐想,沉思地缓缓喷出雪茄的烟来。他的同伴并不打扰他。夏天最后的落日光消失了,只留下新月苍白的光。
乔治。托尔博伊斯一忽儿后便丢掉他的雪茄,向家庭女教师转过身来,猛地里大声说道:“莫利小姐,如果,到了英国,我听到我的妻子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我就会倒下死去的。”
“我的亲爱的托尔博伊斯先生,你为什么要想到这些事情呢?上帝对待我们很仁慈;不会折磨得我们超过了承受能力的。也许,我都是用一种优郁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的;因为我的生活里漫长的单调状态,给予我过多的时间去考虑我的困难了。”
“我的生活却一直都是搏斗、穷困、辛苦、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更迭;我没有时间去想想可能会发生在我的心肝宝贝身上的事情。我曾经是个多么盲目多么莽撞的傻瓜啊!三年半了,没有接到过她寄来的一行或一个字,没有接到过任何认识她的人寄来的音讯。天哪!什么不测之事不会发生啊?”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开始在寂寞的甲板上快步走来走去,家庭女教师跟在后面,竭力安慰他。
“莫利小姐,我向你起誓,”他说,“在你今夜跟我说话之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丝毫恐惧的阴影;而现在我心里充满了烦闷的令人沮丧的恐惧,就是你一个钟头以前说起的那种恐惧。请你让我一个人留下,用我自己的办法来克服这种恐惧吧。”
她默不作声地离开他,在船舷旁边坐下,望着外边儿的海水。
第三章 隐藏的纪念物
在浩森的海涛后面沉落下去的同一个八月的太阳,红光闪烁地照在古老大钟的宽阔钟面上,照在通向奥德利庄院园子里长春藤掩映的拱廊上。
一个色彩强烈的猩红落日。直棂窗和闪烁的花格窗都被霞光照耀得彤红欲燃;残照在林荫道菩提树叶子上摇曳生光,把平静的鱼池变成了一面呈亮的铜镜;甚至那古井隐藏其中的野蔷薇和灌木丛的幽暗深处,猩红的亮光也一阵阵闪闪烁烁地贯穿其中,照得潮湿的野草、生锈的铁辘轳和破旧的木架看上去仿佛血迹斑斑。
静静的牧场上的哞哞牛鸣声,一条鲟鱼在鱼池里的溅泼声,一只倦鸟的最后的歌声,远远的大路上运货马车车轮的叽叽嘎嘎声,时常打破黄昏的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