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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善与绣烟走回玉真观的时候,已是日影西移,绣烟娇嗔道:“公主越发地胆大了,适才奴婢给您使了几回眼色,您都不理我,过会子回去晚了,大长公主埋怨,必要怪奴婢侍奉不周的!”
嘉善故作端然,道:“你使眼色了么?我怎么没看到啊!”
绣烟又好气又好笑,道:“是啊!公主怎么看到呢?为了跟人家结拜兄弟,好好的牛骨扇子拿去作信物,换了这把青竹蔑丝扇来!”
嘉善仍是一副肃然之状,道:“此言差矣!众生平等,物无贵贱,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今儿交了杨兄这位朋友,岂是银钱能比的?喏,姑母是修道之人,你就把这理说给她听,她也必是要赞同我的!”
绣烟不承想在宫中循规蹈矩的嘉善,只一出了门,如变以个人似的,不禁撇嘴道:“您还提大长公主呢,若叫她知道您这‘授受不亲’的事,还与人相约明日巳再到如意茶馆,看大长公主不要训诫您才怪呢!”
嘉善点着绣烟,笑着威胁道:“若叫姑母知道,你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是不叫她知道的好!再说此事你知我知,就连那杨夔兄,也不知道我们是女子!”
绣烟扬一扬唇角,笑道:“那可未必,方才我看他与公主说话时,几次蹙眉,想是起了疑心。”
嘉善轻轻拍了绣烟一下,薄责道:“你也把人想得太不堪了,人家皱几下眉毛,你都看在眼里!你方才没听杨兄说么?自幼跟着兄嫂长大,嫂嫂凶悍些,才急于考出个功名来安居乐业,想是他幼时看人脸色惯了,神态中才会显出些优柔!”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京剧《四郎探母》
②艾尼瓦尔意为最光明的,因是架空文,本文中的罗兹人名皆用维族名字。
第六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已到了玉真观的仪门,绣烟照旧打了几下铁环,开门的还是妙云,只万万没想到,妙云身后还娉婷地立着一个着湖水色羽纱襦裙的女子,绣烟瞧了,不自禁地也如杨夔那般皱了皱眉毛,却立时笑道:“玉清姐姐怎么在这儿!”
玉清的裙裾上零星地绣着几朵白莲,如御园积素池中新发的菡萏,更显其身姿如回风流雪,她浅浅笑道:“我闲来无事,为大长公主做了几件夏衣,恰好王爷奉诏入宫去了,用不着我伏侍,我便偷空过来了!本想送下便走的,只是大长公主说,你一会儿便回,还要在这儿住一夜,奴婢是特意等着,给公主请安的。”
嘉善星眸如水,掠过一丝疑惑,问道:“明儿不是有早朝么?这个时候召三皇兄入宫,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玉清眼波如秋潭澄澈,笑道:“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太后许多日子没见王爷,想召进宫去一聚,再者王爷一向于读书上十分用心,眼下春闱将开,皇上想听听三皇兄在策论题目上有何见解!”
嘉善微一出神,旋即道:“绣烟,叫宝禄整饬车马,咱们速速回宫去!”
玉清和妙云皆是惊疑,只有绣烟了然,因劝道:“公主何必着急,连太后都允了公主在观里住一晚的,这会子突然回去了,岂不叫太后纳闷么!”
嘉善遂捶膀子揉腰道:“我这一天走得腰酸背疼,须得回去泡一泡热汤,”她搭了玉清的手腕道,“玉清姐姐,咱们改日再聊!”
玉清亦只当她轻易不出宫,身娇肉贵,又嘱她将玫瑰花瓣拧了汁子泡水,更解乏祛痛。
嘉善匆匆别了大长公主,出了玉真巷,才知此时回宫犹难过翻山越岭。因着懿妃省亲,京中的凌波长街禁行,车马堵了个水泄不通,嘉善心急如焚,叫宝禄下车去寻别的路,可这凌波长街乃京中通衢,想绕过谈何容易,宝禄寻了半日,终是无功而返。
嘉善怅怅地呆了半日,忽然,眸中精光一轮,喜道:“我想起来了,从花枝巷转过静安巷,可通婺华门,咱们就走这条路!”
绣烟耐心劝道:“花枝巷与静安巷皆只容一人通行,咱们的车如何过得去?”
嘉善笑得诡秘,道:“车子自然是过不去的,不过咱们可以走过去啊!”
绣烟愣怔,只暗暗叫苦不迭,只是主命难违,只得依从嘉善。嘉善转瞬间丝毫没了疲累之态,只闻呼呼风声过耳,吹得一袭书生袍如片片新叶,簌簌如歌。玉清为她裁的衣裳,尺寸略显肥大,但大衣裳有大衣裳的好处,有人的地方人在动,没人的地方衣裳在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如兵法般诡秘而诱惑。
嘉善迈着稳稳地步子穿街过巷,一颗心却如在云端飞翔,但觉旧衣亦有仙袂飘飘的轻快。
她走的飞快,绣烟尽力跟着,只追不上她,忽然,嘉善脚下一绊,猛地一个趔趄……几乎抢在了地上,她手上一痛,想是搓破了皮儿,侧过脸上看,原来是被一根细竹竿绊倒,那竹竿的另一端,正握在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手里。
嘉善忍着钻心的痛,艰难的爬起来,绣烟吓坏了,三步两脚的跑过来,心惊胆颤,口齿不清,也顾不得那个绊倒嘉善的人,只反复地道:“糟了,糟了,这石头这样硬……”说着,翻过嘉善的手来,见掌心里鲜血淋漓的一大片,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公子没事吧,咱们快回家上药去!”
嘉善这一跤摔得不轻,手心里火辣辣的痛,恨不得立时敷上碎冰,凉一凉才好,可想着明日与杨夔相约,若到时不能助他及第,只怕要后会无期了。
嘉善咬咬牙,望着淡灰蓝的天穹上,箔金片似的落寞残阳,道:“没事,快走吧!”那叫花子见嘉善跌倒,想是怕惹事,早已逃得远了。嘉善只能冲着那个渐行渐小的惊惶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寿安宫的暗红福寿绵长琐窗的木格里,落下点点斑斑地清冷月光,殿中左右置着两列胭脂色的凤纹烛台,因着皇帝初登大宝,太后令后宫撙节,以涤除奢靡之风,郭太后便先从自己寝殿起,以身作则,起更之后,方许燃烛,且正殿紫宸殿之中,只点着两枝凤烛。
鎏金蟠枝烛台上,跳动着两朵金红的火焰,闪闪烁烁,照得紫宸殿中的案几椅榻,一并忽明忽暗。
太后亲手拈了一枚荔枝,为皇帝思治剥了,递到他手里,片片酒红的壳子,酡然欲醉,郭太后的一双明眸,在这醺然的甜香中,却是清澈如朗月。她幽然笑道:“皇帝今儿来看哀家,不只是为了召思淳和冯侍郎来商议春闱之事的吧!”
思治举到唇边的荔枝又缓缓放了下来,玉白剔透的荔枝肉腻着甜,却甜不到心里,他淡然笑道:“科举选材,亦是国之大事,但内固国本,亦是为了外御强敌,这十几年来,北面的白戎式微,东面的伊贺,川圹皆已向大梁称臣,唯有罗兹,虽说太宗皇帝时已向大梁称臣,但彼时白戎势强,当时与大梁结盟也是为了共御外侮,自从哈拉汗即汗位以来,富民强兵,已成为雄踞西北的一方霸主,咸安公主为颛渠阏氏时,罗兹对大梁还算恭敬,儿子原本想着,若是咸安公主所出的世子即汗位,罗兹与大梁甥舅一心,倒也罢了,谁知中途又生变故!”
太后转脸看一眼明灭不定的烛火,审慎道:“德善嫁过去之后,可有什么消息么?”
思治凝神于烛台上的彩凤,羽翼描金点翠,辉煌绚烂,可惜置于灯下,再斑斓明丽的色彩也黯淡无光了,他无声咽下喉间的怒意,只作淡然,道:“长驻罗兹的使臣来报,说什么咸安公主以先王颛渠阏氏之尊,自请远居鄂尔浑河畔,为哈拉汗守陵!罗兹历代汗王嫡妻,还从未有过如此之冷遇。难道朕把嫡亲妹妹嫁过去,竟换不来罗兹的一点儿安分之心么!”
太后透过疏窗,望见六宫的琉璃瓦笼在一弯眉月之下,沉沉道:“皇帝是心疼将德善嫁到那样的蛮荒之地了吗?生为帝王家的女儿,便有责任以己之身,求国家太平!你把妹子嫁过去,他也把一母同胞的妹子嫁过来,大梁并没有吃亏。再者,咸安公主也许真的是自请守陵,她的儿子是生是死还不知道,此时她若强迫着阿迪里封她作太妃,只能逼他加紧追杀逃亡的世子,反而她远居别处,阿迪里或许会放世子一条生路。”
思治望着母后沉静的面容,才发现曾经年轻美丽的容颜,亦是经不起流光抛舍,隐现憔悴,母亲为儿子的牵念之心,不至生命最后一刻,永无目歇,为了他今日的皇位,母后这个朱壁深苑中,与父皇周旋,与嫔妃争斗,她手上沾染过的血和泪,皆是为了儿子能够君临天下,成为一代明主。思治精神一震,慨然道:“阿迪里是篡权即位,罗兹汗王的宝座本不属于他,朕若能找到世子,定要助他回国即位!”
静静的殿堂中清脆一响,是太后赤金嵌翡翠粒的护甲,碰在了阴刻缠枝牡丹碧玉碟上,她轻轻唏嘘,道:“皇帝毕竟年轻!阿迪里已即位为汗,大梁钦封的德善恭惠长公主也嫁与他作颛渠阏氏了,皇帝再扶立世子,不是摆明与罗兹为敌么?”
皇帝忿然道:“大梁与罗兹皆有流言纷纷,说罗兹世子越过海拉尔山,逃往大梁,他若果真投奔到朕这里,朕不闻不问,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太后的唇角爬满了岁月的细痕,此刻却弯出一个妥贴的弧度,笑道:“大梁是世子的外祖家,他来投奔皇帝也是顺理成章——他若来了,更好!白白送给皇帝一个牵制阿迪里的机缘,只要阿迪里这个软肋在一日,罗兹国中支持世子的势力就不可消弥,他的汗位就永远做不安稳!艾尼瓦尔若果然已在大梁,皇帝可要好生厚待他!”
艾尼瓦尔在罗兹语中即光明之意。艾尼瓦尔怔怔地坐在左相府外的窄巷里,望着不远处的灯光相映,花影缤纷,却看不到一丝光明。
追随他的八位忠实侍从,皆在追杀时为保护他而死,翻过海拉尔山时,他已是孑然一身。来到大梁京城时,他已形同乞丐。
他在京城的瓦舍门外,听到杨四郎那凄凉的思母念家的戚戚之音时,几欲号啕。方才躲在巷子里,不意绊倒了一位扮了男装的小姐时,他仓惶逃离。不,艾尼瓦尔从来不是这样的,自幼父汗就教导他,罗兹的英雄好汗,流血不流泪,敢作敢当,宁死不屈。可是他现在,却只能缩在巷子的一隅,隐忍苟活!
他坚毅果敢的眉宇间,显出几分温柔,他想起了他的母妃,临行前曾叮嘱他,再艰难屈辱,也是活下去。他是为了母妃,才没有选择如罗兹先辈那般,英勇赴死的。
艾尼瓦尔曾是罗兹草原上,充满了血性与不羁的汉子,他与他的玛依努尔,多少次驾着如风的悍马,纵情驰骋,玛依努尔爽朗如铃的笑声,久久地回荡在耳畔。
可是逃得杳无踪迹的艾尼瓦尔,只能静默着等待着。两个时辰前,他好容易打听到了左相蒋伯安的府上,蒋伯安二十年前曾做为咸安公主的送亲使节,前往罗兹,在大梁,算是艾尼瓦尔勉强可以投奔的官员,不管蒋伯安对他这个落魄世子态度如何,他总要试着见上一面。只是他来得不巧,蒋府守门的小厮,差点把他当做叫花子打出去,幸好遇着一位和善些的老家人,告诉他蒋府的大姑奶奶今儿省亲,叫他明日再来。
艾尼瓦尔阖上双目,渐渐沉睡,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又充满了迷乱与混沌的梦,梦里有他的父汗母妃,还有她的玛依努尔……
玛依努尔,草原上皎洁莹白的月亮,是否也如今夜的月色,如在泪水中浸过一般。
第七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嘉善走近宣室殿的时候,膝盖因着摔伤而迟来的疼痛愈加强烈,不过失落与怅惘,却使这疼痛骤然刺向心头,宣室殿漆黑如墨,显是未曾点灯,思淳一定早已与皇帝议完了事,出宫回府去了。
绣烟知道嘉善的心意,小心翼翼地劝道:“公主不必担忧,奴婢看那杨公子才高八斗,此番会试,定可一举及第!”
嘉善在绣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永信宫的方向走去,说不尽的沮丧。
忽然身后静夜中蛩音寥落,嘉善回头一看,甬道上一个锗红朱袍的官员,只带着位挑着杏黄灯笼的小厮,正由远及近的走过来,清淡的月色中还可以看到官服上的锦鸡方补。
嘉善再定睛一看,百媚横生的笑容立时溢出眼眸,甜脆地唤道:“舅舅!”
来人正是嘉善公主的表舅,礼部侍郎冯道宗。冯道宗是嘉善公主的生母,愉妃宋妙湘的表兄,延平十一年进士,为人中平,混了半辈子,才做了个户部员外郎,那时世宗皇帝尚在,因朝中权力倾轧,冯道宗亦卷入纷争之中,被贬为惠州太守,后来新皇即位,霍丞相势败,又因着愉妃生前在后宫中便与郭太后交好,冯道宗才从贬谪之地官复原职,被调回京中,任礼部侍郎。这次春闱取士,便是由蒋左相任主考,冯道宗做副主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