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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她说没了,意指顶针,还是小孩。她的手和我的嘴唇都变湿润了。我咽了下唾沫,又咽了一下。我舌头翘起来,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好象,忽然间,变得好大,好怪;我想到银顶针上的磨痕——我觉得我的呼吸定然弄湿了顶针,令它滑将下去,我想我能尝尝顶针的味道。
或许,若她再多磨一会儿,我就会堕入某种惶恐中;而此时顶针又慢了,随即她停住。她用大拇指摸摸那颗牙,手捏着我的下巴,过了一秒钟,她才放开手。
我从她的把持中松懈下来,颇有点漂移不定的感觉。刚才她将我下巴握得太紧、太久,待她退后,凉空气扑面而来。我咽了下唾沫,舌头舔舔磨过的牙。我擦擦嘴唇,我看到她的手:她指节因为按压我的脸,留下些红红白白的印子,她手指上也有些印子,顶针还戴在手上。银顶针光亮依旧——没有磨痕,完全没有磨痕。适才我品尝到的,或者说,在想象中我品尝到的,是她的味道;并无其他。
“嗯?”
一个小姐可以品尝她女仆的手指之味吗?她可以的,在我舅舅的书里可以。——这念头令我脸红。
正当我立在原地,感到血流不加掩饰地涌到脸上,一个女仆进来,捎来一封信,理查德的信。我已忘却了对此信的期盼。我已忘却了盘算我们的计划,我们的远走高飞,我们的婚姻,疯人院那若隐若现的大门。我早已将他抛到脑后,而我现在必须想起他。我接过信,颤抖着,拆开蜡封。
你是否跟我一样急不可耐?他写道。我明白你也是。她现在在你身旁吗?她能看到你的脸吗?样子要开心点,微笑,傻笑,这就够了。我们的等待结束了。伦敦的事务已办妥,我就要过来了!
第十章
这封信如同催眠师的响指,将我惊醒:我眨眨眼睛,有些晕眩,我环顾四周,犹如迷梦初醒。
我望着苏:望着她的手,望着我的唇留在上面的印记。我望着床上的枕头,那上面还有我俩的头留下的窝窝。我望着桌上花瓶中的花,望着壁炉中的火苗。屋里太暖和了。房间里太暖和,而我仍象受了寒似的颤抖起来。
她都看在眼里。她望着我的眼睛,朝我手中的信纸点点头。“好消息?小姐?”她问道;看来这封信似乎也令她颇为困惑:在我听来,她声音好象飘飘忽忽的——心怀恐惧的飘忽——她神情似乎也警醒起来。她摘下顶针;却仍旧注视着我,仔细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
理查德要来了。她是否与我一样,也觉察到此事?她不动声色。她如往常一般,轻松自如地坐立行走。她不动声色地吃午饭。她拿出我母亲的纸牌,独自一人,开始饶有耐心玩纸牌。我站在镜子前,从镜中看她抽出一张牌,放在桌上,翻开,再放到另一张牌上,老K举起来,A都挑出来。
我望着镜中自己的脸,思量着,究竟是何人何物,令镜中这副面孔成为我的面孔:那面颊的曲线分明,嘴唇太过丰满,太过鲜艳。
最后,她将牌收做一处,问我是否愿意洗牌,洗过再许愿,她会根据牌面前后,算出我的未来。
我见她此番言语并无讥讽之意,于是在她身边坐下,笨手笨脚地洗了牌,她接过去,将牌摊在桌上。
“这些表示你的过去。”她说道,“这些是你的现在。”她睁大眼睛。她好象忽然间青春焕发了:有一小会儿,我们俩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正如我想象中,那些平常人家的姑娘们,在平常的屋子里,在学校里,在洗碗间里,叽叽咕咕:这个是小伙子,瞧,骑在马上。这是J。这个是方片Q,代表财富——我有一枚镶钻胸针,当时我就想到了它。我想象着——正如以前我曾经想到过的,尽管时日不多——想象着苏,财宝到手后,面对宝石喘着粗气,估量着宝石价值几何……
毕竟,我们都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坐在平常人家的客厅中;她仅仅对我的财富感兴趣,因为她觉得那笔财富都是她的。她眼睛又眯起来,声音由轻言细语中忽然拔高,颇粗鲁无礼。她将牌归拢起来拿在手中,翻转着纸牌,蹙着眉头,我从她身边走开。她掉了一张牌,却未察觉:那是红桃二。我将那牌踩在脚跟下,将其中一颗红心当作我自己的心脏,用力将牌碾进地毯里。
我起身后,她找到那张红桃二,并试图抚平牌上的折痕;然后玩起了打通关,象以前一样乐此不疲。我又望着她的双手。她的双手变白皙了,手指上的小伤都已痊愈。她双手纤细,戴上手套会更显纤细;那就跟我的手一样了。
这事儿必须照此办理,这事儿早就该做妥帖了。理查德即将到来,我的心被某种前所未有的负重感攫住:分秒,日夜,时光——那漆黑幽暗的时光之鱼——已一晃而过,去不留痕,由此而生一种惊慌失措的情绪。我度过了一个焦躁不安的夜晚。次日,我们起床,她来为我更衣时,我扯扯她衣袖的褶边。“你总穿这件不起眼的褐色衣裳,除了这件,你就没有别的裙子吗?”
她说她没有。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天鹅绒裙子,给她试穿。她颇不情愿地脱了旧衣裳,从落地的裙中走出来,转过身,出于腼腆,避开了我的眼睛。那裙子有些瘦。我拽过裙带系好,将她腰线下的裙摆放熨帖,又到珠宝盒里拿了枚胸针——那枚镶钻胸针——小心地别在她心口前。然后我让她站在镜子前面。
玛格丽特进来了,她把苏当成了我。
我已渐渐习惯了她,习惯了她的存在,她的温暖,她的个性;她已变成一个有过往、有爱、有恨的姑娘,而不再是阴谋诡计中那个容易轻信的姑娘——那个粗俗不堪的茶壶苏。
此时此刻,我看出她的相貌身形,将与我多么相近,仿佛是第一次,我意识到,我和理查德图谋欲为的究竟是何事。我脸靠在床柱上,望着她,看她愈发地心满意足,身子转过来,转过去,抚平裙上的褶皱,挺胸收腹,以适应裙子的腰身。“要是我姨妈能看到就好了!”她说道,脸上绯红一片。这时我想到,有谁会在伦敦阴暗的贼穴里等待着她:姨妈,母亲,或是祖母。我想,当她的小贼娃远离家园,赶赴危险的营生,她在家度日如年,得多么忐忑。我想象着,她等待苏时,拿出苏的一些小玩意——腰带呀,项链呀,华而不实的手镯呀——翻来覆去,一遍遍地,在手中把玩……
她并不了解我的感受。他也不了解。他中午到达——做派一如既往,如同阿格尼丝还在的日子:拉起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躬身亲吻我的手。“李小姐,”他以一种欢喜的语调说道。他身着深色衣裳,整洁优雅;浑身上下仍然带着他的狂妄自信,他的亲密态度和浮华艳俗,就好象旋涡中心那一团暗色或香气。尽管戴着手套,我还是感受到他嘴里的热气。然后他转向苏,她行了个屈膝礼。然而,那上装僵硬的衣裳并非为行屈膝礼而缝制:身子一点,几乎是踉跄的,她衣裙上的流苏都颤巍巍的,似乎要摇动。她脸红了。我见他注意到这一点,他笑了。
而我也看见,他注意到那裙子,也许还注意到她手指的白皙。
“我还以为她是谁家的小姐,我真这么想来着。”他对我说道。他走到她身旁。他往那儿一站,似乎比以往高大,也比以往黝黑,象一只熊;而她有些娇小。他抓起她的手,在手中摩挲着:他的手似乎也很大——大拇指伸开,就几乎盖满她的手腕。他说道,“苏,我希望你向你家小姐证明了你是个好姑娘。”
她眼睛望着地板。“我也希望如此,先生。”我上前一步。“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我说道。“确实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
然而这些话语不够圆满,太过仓促。他盯着我的眼睛,收回他的手。“当然。”他圆滑地说道,“她一心向善,全无杂念。有你为其楷模,姑娘们都不由自主地一心向善。”
“你真好,”我说道。
“我想,绅士门见到你,除了对你好,再无他求。”他眼睛一直盯着我。他已看透我,觉察出我内心的同情,他打算将我从布莱尔的中心毫发无损地勾出去。假使此时我迎合着他的目光,却丝毫感受不到我胸中翻腾着的隐约又可怕的激动,那我就不成其为我,不成其为我舅舅的外甥女。
可是我觉得这太难了,我几乎有些动摇。我笑了;而这微笑展开得十分勉强。苏歪着头。她是否以为我在为自己的爱情微笑?这念头令我的笑容更勉强了,我甚至开始感觉到那是一阵喉间的痛楚。我避开她的眼睛,也避开他。他要走,却命她走过去,他们在门口立了片刻,窃窃私语。他给她一枚硬币——我看到那硬币黄色的闪光——他将硬币放在她手上,帮她合上手。他指甲被她粉嫩的手掌衬得发褐。她放低身段,又行了个笨拙的屈膝礼。
这时,我的笑容凝固住,象是僵尸的鬼脸。待她转过身,我不敢看她。我走进卧室,关上房门,扑到床上,脸埋起来。我被笑声控制着,摇撼着——一阵骇人的笑声,这笑声无声息地追逐着我,好似污秽的水——我战栗着,战栗着,最后我镇定下来。
“李小姐,你觉得你的新女仆如何?”晚餐时他问我,他眼睛望着自己的盘子。他正小心地从鱼骨上剔下鱼肉——鱼骨那么苍白,那么纤细,几乎是透明的,鱼肉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黄油和调料。冬天里,我们的饭菜上桌时已经凉了;到夏季,饭菜上桌时又太烫。
我说道,“非常——听话,瑞富斯先生。”
“你觉得她会称职吗?”
“我觉得她会,是的。”
“对我的大力举荐,你会有什么事由抱怨吗?”
“不会。”
“那就好,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
我舅舅注意着。“说什么呢?”此时他说道。
我擦擦嘴唇。“我的新女仆,舅舅。”我答道。“史密斯小姐,她接费小姐的班。你经常见到她的。”
“倒是常常听到她靴子在我书房地板上踢踏,她怎么了?”
“她凭瑞富斯先生的举荐而来。瑞富斯先生在伦敦遇见她,她急需一个容身之所;瑞富斯先生好心,就想到了我。”
我舅舅动动舌头。“是吗?”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目光从我移到理查德身上,又从理查德移到我身上,他下巴翘起,仿佛在感受暗流。“史密斯小姐,你是说?”
“史密斯小姐,”我重复道,“她接替费小姐。”我放好刀叉。
“费小姐,是天主教徒。”
“天主教徒!哈!”他高兴地回头对付面前的肉。“好!瑞富斯!”他边吃边说。
“什么?先生?”
“我反对你——坚决反对你,先生!——将我这里说成是如罗马天主教堂般培植淫荡的暴行的机构。”直到晚餐结束,他都没再看我一眼。接着他命我读一篇古文,《南恩斯致法莱俄斯的哀怨之语》,读了一个小时。
理查德坐在一旁,一动不动地听我诵读。而当我读完古文,起身要走时,他也站起来:“让我来,”他说道。我们一同走向门口。我舅舅没有抬头,却盯着自己沾了墨水印的双手。他有一柄匕首,匕首把上镶着珍珠,古老的刀刃几乎如月牙般尖峭,他用那把匕首削苹果皮——那种布莱尔果园里生长出来的,小小的干涩的苹果。理查德小心地瞄一眼我舅舅,然后眼神不加掩饰地望着我。不过,他仍保持着礼貌的语调。“我必须征求你的意见,”他说道,“现在,我回来了,你是否想继续你的绘画课程?我希望你这么想。”他等我答复。我没有作答。
“明天,老时间,我可以过来吗?”他又等我答复。他手放在门上,将门拉开——却没敞开到可容我通过;他见我意欲出门,也没有将门开大一些。
他神情颇疑惑。“你不必太客气。”他说道。他是说,你可不能示弱。“你不会跟我客气的,对吗?”
我点点头。
“太好了。老时间,我过来。你要给我看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做的功课。哦,谁知道呢?说不定到时候我们的教学成果,能…给你舅舅一个惊喜呢。你说呢?我们是不是再学两周?要不,最多,三周?”
再一次地,我领略到他的胆量和狂妄,我感觉自己血气上涌,以应合他的胆大妄为。而随之而来的,在我血气之下,或者之外,是一种沉没(sinking)的,悸动的——隐约又莫名的悸动——恐慌。他在等我答复,而这种悸动更加茫然不知所以。
我们已谋划得如此谨慎周详。我们已犯下一桩令人发指的恶行,又开始调教另一位参与者。我明白,所有这些都是当前必须做到的。我明白,我必须表现得好似爱上他,让他赢取了我的芳心,再让他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