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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浩晴给我一幅画轴,他告诉我:“父王说这张图画是当年先帝所画,并赐给他保管的。前几年,他就发现了一个变化。但他说,只有家家能看明白。”
这是……他临行前,天寰让我送给他的梅花仕女图,图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
我望了浩晴一眼。浩晴潇洒地动动手腕,“家家,我来时,看到外面有一棵大桂花树,花枝繁茂异乎寻常。我生来最爱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图……请许我出去观赏一番。”
我点头,添上一句:“我就来。”
我独自展开画卷。我的记忆里,关于这幅肖像的一切顿时明晰起来。
当我展开全图,望着那个花树下的少女时,不由得惊呆了。
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全变作了片片金黄色。梅花,何时换成了桂花?
……
当年,梅花树旁,那个青年凝望着我。
“就如朕这样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书房里帝王正作此图,对我笑语。
朕新近调制出一种墨色,独一无二……称它为‘皇后墨’,你说好不好?”
初嫁了他,夫君领着我来这座殿堂手植桂树。
“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亘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树。”
原来,他知道当皇后之树长成,图画里的少女,就会在桂花树下品着“皇后墨”的香气。那些红色的、黑色的时光里记忆碎片,都会变成飞舞的金色花瓣。
我对着图画含泪微笑。我合起图卷,把手放在心口。
天寰,谢谢。阿宙,也要谢谢你。
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浩晴在树下,金栗飘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拂去。
“家家,你吃过桂花蜜吗?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给我他制的桂花蜜。”
“先生?”我当年只爱吃一位先生调配的桂花蜜。
我又问他:“先生?”
浩晴嘴角有笑,“我十岁起,有位先生每年都会来四川看我。他跟我纵谈古今,教我诸多知识。他是住在江南的一个山人,虽然年长我许多,却乐意和我为友。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开的时候,他都寄给我一袋桃花。每当秋末,他都会捎给我一坛桂花蜜。父王好像认识他……但他每次来,父王都避到山庄去,只留下我和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谁?我知道。他是我的先生。先生虽然避开尘世,却没有忘了我们。
“他是一位故人。”我没说下去,浩晴不再追问。
秋光一片,桂影婆娑。浩晴仿佛明白我在追忆旧日。
“浩晴,你听过骊歌吗?”我问他。
浩晴的笑涡又浮现出来。“我知道骊歌,父王教过我。这次我临行前,父王不经意地说,若有机会,可以唱给你听。”
“那么你唱给我听吧。”我靠着浩晴说。
青年想了想,张口唱起那几乎被岁月遗忘的曲调:“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浩晴的嗓音丰沛,每个音调都把握得准确。
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上落满了香花,我的眼里起了雾。
这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夏初……”
夏初……好久没有人如此称呼我了。我侧耳,那声音又深情地唤道:“夏初……”
那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发于天地玄黄,起自滚滚红尘。
我回头,只见绿满宫城,江山如画。
番外 帝王爱
引子
南朝安和七年,北朝圣睿元年,暮春的满月如金瓯般照亮神州。
南都建康到北都长安,夜空明朗无云,满天星斗像被侵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
月圆人未圆,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将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华美,像是上天送给文成帝风流时代的挽歌。长乐宫梅影、太极宫妖红,在死寂里低诉着逝去的秘密。随着上一代北帝的离去,哀伤层叠,化成了一首诗情之歌,为宫廷所掩埋的却尚不能忘情的幽魂们在冥冥暗里吟唱:“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文成帝的绝笔一首《别鹄》。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着。
耿耿灯影,残留在苑墙深处。泪湿春衫未醒,可梦终归是梦,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
这春季里最后的迷梦,本是一种诅咒、一种错过、一种信仰、一种欺骗、一种执着。
在属于他们和她们的这首歌里,它的名字叫《帝王爱》。
宫调:公主樱君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斑驳之绿影洒在满是湿气的地砖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绿色。
元樱君还记得家被毁灭的那天,太阳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闹的花园吞噬。她的父亲陈王仰天大笑,她的母亲珠泪滚滚。陈王把一个物件塞到她的袖中,问:“樱君,你怕吗?”
她捏着父王的手,踮脚说:“我不怕。”
她以为父王要把她牺牲到那片天空都映红了的烈焰中去。她听说凤凰涅槃,就是投火。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为她想成为一只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鸟。
“那么走吧。樱君,你记住,藏好它,不要让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将她推给宦官董肇。
她抬起脸,“父王,可我们都是元氏的人啊!”陈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陈王独女,被册封为洛湘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谋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传说中的金凤秘宝。
父王没有回答。他携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面上的泪珠。他们携手向火中走去。
她嘶叫起来。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别喊了……我们该走了。”
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马车,一直没说话。她第一次到了长乐宫,人们把她安顿在冲觉寺。
那晚,她听着如水的念经声,偷偷将黄金凤藏好。
她蹲在地上,捞着不可捉摸的月华,笑着自言自语:“我不怕。父王母妃,你们凤凰涅槃吧。”
冲觉寺里只有几个老僧、她与董肇,还有两名老侍女,过着没有戒律却清淡的生活。
明熹帝对她仁慈,每年都让宫女来替她缝制新衣。但是元樱君不喜欢穿他赐给的彩色裙装,她只穿自家老侍女缝制的布衣。长乐宫久被废弃,随着年龄的长大,元樱君飞翔的天宇越来越广阔,往往让侍候她的老人们哭笑不得。
她喜欢爬上冲觉寺附近的一棵大树。在那里,能见到整片的林海。红云似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后的畅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联翩,长安究竟是怎样的?
董肇只能教授她一点儿简单的文字,老和尚们教授的,她又觉得乏味。到了十四岁,她还是会手拿树叶嫩叶,去和松鼠玩耍。她跑起来爱赤脚,会把鞋子脱下来藏在怀里。
侍女们大惊小怪,她便冲她们笑,把手里的松子递给她们吃。
她们相视愕然,道:“小公主日后会是绝色美人的,皇帝也许会把你下嫁。可是你这样野,嫁给谁去?”
元樱君大笑。她们才不知道,她大笑起来就会想到父王。这是她和已故父亲之间的神秘联系。
明熹帝驾崩了,新帝刚刚继位,是不会把目光投向她这样一个元氏族裔的。
她并不想嫁给哪个男人。一想到他会把她当做他的所有,她便沮丧。
她不明白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们和董肇也从来不想她结婚的事。
然而,命定的一日终于在早春到来了。残雪未化,温暖的气息却已催开了冲觉寺里的梅花。长乐宫内突然来了一群工匠,据说是新帝打算要重修这座宏大的行宫。
元樱君不喜见外人,躲着嘈杂之音。她数着稀稀落落开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静的观音堂。
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他正在细细描画墙壁上的观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后。
男人的身影异常和谐,就像是天国里的一道阳光。他正在画观音的眼睛,全神贯注。
元樱君注视着观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间的纷扰,面容光华端丽,前所未见。
男人的肩膀一动,他蘸上朱砂红,继续画观音的裙带,笔下飘飘,如在云端。
这时,他吹起一首曲调,哨音清美,好像有无数叶子跟着落在林荫中。
元樱君入了迷,她刚要问他这是什么曲子,男人回头了。
他望她一愣。元樱君也是一怔,她觉得世界在这瞬间顿时无声。
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于每个细微,而是每个细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里好像盛开着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面颊似能唤醒春日。
元樱君“啊”地短叹一声,笑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男人笔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樱群的裙带。他说:“《别鹄》,你知道吗?”
元樱君涨红了脸。她不知道,她第一次为自己读书少而羞愧。
她老实说:“哪个鹄字?我不识。”
那男人笑了,“不要紧,我来教你。你是哪里的女孩儿?”
“我就住在冲觉寺的。你呢?”
“我叫灵隽,来寺庙画壁画的……呀,沾到红了!”
他用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带,用嘴吹了口气。他的气息比起他的目光更为灼灼。
元樱君推开他。那人在慌乱的她的背后说道:“我每日都在这里,我等着你来。”
她跑了老远,才捂住面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见那个不正经的男人了。
梅花蕊上的积雪落在她的脖子里。灵隽……他说他叫灵隽。
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为他比梅花有生气,他常常让她笑出声。
第三日,第四日……观音有千手,每画一只手,她的心就被灵隽的情网缠住一分。
等到她发觉危险,已无处可逃。灵隽告诉她:“明日我要回去了。”
“你去哪里?我……还没有学会那首歌呢。”她嗔怪道。
灵隽痴痴地望着她,道:“你爱我,就给我一切。今晚,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舌攻入她的唇齿。她浑身战栗,想推开他,但是办不到。
她觉得墙上观音的千手绝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虏她。她还没准备好马上成为灵隽的人,在反抗时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松开她,偏过脸去。他的脸色是一种稀有白,惊心动魄。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鲜血,就像他初次遇见她时蹭上的朱砂。
灵隽冷笑,“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因为我只是个画师。”他说完后抛下她走开。
她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欢他,就因为他是画师灵隽。
当夜,她没睡着。老侍女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耳边说:“公主,方才有个小宦官送来礼物,说是人家与你告别的。”
她不动,眼泪打湿了枕头。等侍女离开,她才赤脚下床,打开了画卷。
画面上的她站在梅花树下,怅然若失。灵隽只陪她去过一次梅花坞。在那里,他告诉她,他并不快乐,心里总有好多事放不下。他放不下,不是因为他要人在乎,而是人们不准他放下。
再回忆起灵隽当时的口气,她顿时心如刀绞。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足从窗子上翻过。
黑暗的夜,有雪的残光,冷月如钩。她冲入观音堂,大叫:“灵隽——”
灵隽在青灯下的影子抬起了头。她看到他就哭了,“灵隽,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去。”
她哭,不是为了自己,是因为太心疼他这样晚了还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
灵隽把她拥住,试探地轻吻她。她勇敢地搂着他的颈项,笨拙地回吻着他。
他再也无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却感到火烧般的酷热。
佛堂之内,他们是叛逆的一对。观音的凤目微合,似不忍旁观。
他疯狂的爱抚给了她极致的痛。狂乱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咸涩的是血。她呻吟,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纵后虚脱。
他走了,毫无音讯。她每日头也不梳,只盼着他给她一个音讯。她本来还未长成的胸乳经过那一夜的洗礼,就像春日桃花般丰盈起来。她惶恐地躲避每个人的目光,她怀疑人们都知道她身体的秘密。她不怕吗?她怕。他要是骗她,她还怎么去相信这座寺庙以外的人?
消息终于被一个小宦官带来了。他告诉她,灵隽因罪被囚,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他。
她焦急又高兴。焦急是因为他正在受苦,高兴是因为他并未背弃她。
她带上那幅画,召集董肇他们,“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我不稀罕当公主,而甘愿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难活。要营救他,只能靠一件东西。我要高潮去长安求见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只要跟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
她推开手,黄金团凤就在她的手心。
深夜,她赶到宫城,对卫士们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谁敢拦我?我要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