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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太鲜明,如果刻意修饰,则会过分艳丽。此刻才上了一点胭脂……便……我这是去见元天寰,又不是准备大婚。
圆荷捧住我的乌发要挽成髻,忽将小脸贴在我的发丝上:“求公主别擦,让皇上瞧瞧我家公主有多美。”
我哑然失笑:“皇上什么人没有见过?”
“皇上也喜欢美人吧。”
阿若帮我将银狐坎肩套在天水碧的裙子外头,她依然蹙眉。毕竟玉燕子失窃,她最担责。我轻捏了捏阿若的手,对圆荷道:“这是皇宫内。不存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有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圆荷顿时眼泪汪汪的,轻声:“公主,今天就是十二日呢。”她这话,自然有所指。
我故意不理,只想:在元旦之前,要是玉燕子还找不到,就必须告诉元天寰,以免连累无辜。
因为天雨,我便顺着回廊去正殿。回廊狭窄,迎面来的几个宫女都跪下让我。
我端详了她们一遍,才静静的步入元天寰的书房。
他来长乐宫居住后,长乐宫就成了帝国权力的中心,每晨都有堆积的公文送入长乐。他虽然大病初愈,但也毫不懈怠。
我沉默着看他挥毫,他没有在批示奏章,而是在画一株梅花树。我知他擅长丹青,但还是头回看到他有闲情逸致作画。他听见我的脚步,抬起了眼皮。我以为他俯下脊背还要作画,他却抬头再看了我一眼。
我抱着袖子。发现屋子里的金盘上,放了一个雕工奇巧的冰孩儿。元天寰一遍添色,一遍解释说:“这是用整块冰雕琢而成的。你瞧瞧好不好?”
那冰雕的童子憨态可掬,还穿戴如真人一样的小衣服,更为可爱。我忘却了烦恼,忍不住微笑起来。元天寰放下笔:“朕也觉得怪可爱。朕是喜欢小孩子的。小孩子到底天真无邪,但宫内的小孩,现在都成大人了。”
我掏出条绢帕,在冰孩儿的头上做成一顶发巾。元天寰也笑了,眸子里闪过一丝阴翳:“阿宙要到崔府上了吧。”我手指碰到冰,还是颤抖了一下。
“嗯,也该到了。”我平静的答。元天寰的眼中如有碎冰流动,欲言又止。
我用手指压住他画梅的宣纸:“请你继续画下去吧,我想看。”
我望着他一笔笔的描画,虽然两下无言,心里安稳了许多。寒雨不知不觉便歇了。
一直立到晌午,我才回偏殿去洗脸。冷不防,看到了屋檐下阿宙的贴身小宦官惠童。
“你怎么不跟着王回城?”我诧异,立在帘旁问。
他肃然跪下来:“殿下,是赵王命小的留下。到此时,王命惠童向您传几句话。”
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赵王殿……有什么话?”
惠童道:“赵王言道:人生命运多褰。不过他出生以来,只许过一个承诺。他已对崔小姐说明:守不住这样唯一的承诺的人,也不配师妹喜欢。赵王只愿跟崔小姐结拜为兄妹,无法为夫妻。今天后,他也必须选择离开长安……”
我十分吃惊,身子一晃。阿宙这是要做什么?我嘴唇发干,近似木石。
惠童像被噎住了,好半天才没让眼泪流出来:“桂宫殿下,王说:希望您成为一棵香花树,永陪伴在皇上的身边。他自己愿驰骋于西北,为皇上效力。”
我沉默。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
阿宙,你对我的承诺,我还没有忘。但我没有遵守我默许的事情。为何阿宙你要这般的任性?你坚守那个桑树林的承诺,但我没办法成为你的妻子。香花树么……?眼前就是坎儿。美丽的香花树,也是经不雷霆震怒的。
崔家父女固然可以理解阿宙,但长安城内舆论必将哗然。
元天寰的权威被这样反抗……那也不是一种受欢迎的忠诚。
皇帝身边的宦官又来请我,我只好匆匆过去。想必那里已经知悉了。
元天寰来回踱步,冷笑道:“宾客云集,突然变卦,说什么认崔惜宁为义妹。又给了朕来
这么个奏折……天下竟然有这等事。朕想到他可能拒婚,但到了今天这样拒法,真是能耐了!”
他将一本奏折抛给我,我打开,真是阿宙所写。
他说自己才疏德浅,要放弃京城太尉的官位。自请去西北的凉州任职。他前日对我说从此不相见,原来是此意?
我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元天寰,他铺开的那张宣纸上已经勾勒出几笔人物的轮廓来了。
梅花树下,美人婷婷。……是我?
“我……”我才开口,元天寰就打断我,对宦官下令:“快,去长安城内传赵王君宙来长乐宫面朕。告诉他,不得有片刻延误……!”
宦官惶然磕头,急急退出,元天寰又轻声道:“回来。”
冬风灌入,屏间麝煤冷。我好像是个一脚踏空的人,兀自心跳怦怦。
元天寰眼有血丝,却突然平静下来。他雍容的坐下来,提笔,为笔尖蘸满朱砂色。
那宦官汗如浆出:“皇上?”
元天寰专心致志的点出数朵梅,才吩咐:“不必传赵王了。他不来便罢了,无论他多晚来长乐宫,尔等都要即刻上奏。”他的语气看不出任何暴怒的气象,只有画上梅花似血。
我从唇齿间冒出一个字眼:“……你……”
他没有理睬我,只管给梅花树上点梅花,一会儿的功夫,那虬干上满开了血色之花。
他宽阔而平滑的额头上,又出了一层细汗。我明明是害怕此刻的他,但是还是咬咬牙,掏出手绢,轻柔的按在他的额头上,小声说:“你的病才好……”
他就像以前躺在病床上一样安静,任由我擦,他薄唇微翕,但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这样的场合,提起阿宙只会火上浇油。我想竭力引开他的注意力,就岔开说:“这梅树不就是梅花坞的那棵?我曾看见过兰若寺九百九十九张仕女图。那么你父皇文成帝所画最美的一张图,会不会就是这梅花呢?你说过,他最爱的倒像是这梅花树的。”
我一出言,已知道说错了话,那九百九十九张图,是阿宙开锁,领着我去看的呢。我在元天寰的面前,总是显得愚昧和幼稚。他给我机会并肩,我又如何能跟他看到一样远呢?
他的眉间好像逐渐透亮,有几分虚无缥缈的样子,连声音都是浅淡如烟:“你猜对了。父皇画得最好的一张仕女图,就在桂宫那个传说闹鬼的殿堂里。画上果真有这株梅花树,可是还是有一位不知名的绝代佳人。等你跟朕回到宫城,朕可以陪着你去看。宫闺事秘,朕对前代事毫不关心。只是今代的宫内,依然暗潮迭起。”
我直视他,他的目光深湛而微凉:“朕初次成婚的时候才十二岁。当时是傀儡皇帝,母子兄弟受制于人。人家吐唾沫在朕的脸上,朕还要笑。而且要等人家走后,才可以到僻静的角落擦掉。皇后比我大五岁……那桩婚事之恐怖内情,朕此生绝不愿说给第二个人听。四年以后,朕彻底肃清朝内,她同她父亲一样只能自裁。几个月后,朕为联络大族,聘入两位昭仪。第一个,不久就被毒死。朕为此忌惮后宫,停止选秀。第二个,朕也谈不上喜欢,她因怨怼而私自削发,便引发了昭仪转入尼寺的重大事件。朕在与女人事上,从此恶名昭彰。那时朕还不到二十岁。”
我听他说,只觉得身心俱浸入了冰窖,唯有鼻子酸楚。我在皇宫内长,这些民间以为骇人听闻的事,在我们皇家子女乃是司空见惯。可是我还是为他难过。
他扬起下巴,微微冷哂:“当然,朕天生就非仁君,也无所谓后人的口诛笔伐。记得五弟还是个小孩儿,跟着朕住在太极宫,晚上他说:哥哥,哥哥,以后让我找个自己欢喜的女孩送作堆,好不好?朕答应他:好。弟弟有了喜欢的好女孩,就来告诉朕。因为那时朕以为朕从此有足够的力量让他在感情上追求。五弟三次拒婚,事不过三,崔氏女是第四个,他以此决绝方式向朕说明了他的心意。朕片刻前狂点梅花,也悔配给他崔氏。对他这个人,朕本来最该明白,而不是由上官来提醒朕。可是,朕如今也在雾山中。朕选了南朝公主,婚事已昭告天下。五弟却在三千水中,只恋那一瓢。即使让他去西北,朕对京城内的流言,飞书置若罔闻,此结依然在他的心里,还有在她的心里。人世沧桑,朝野战争,朕在弱冠之年,就早已老尽少年心,又该拿少年们如何是好?”
流言?我脑海里顿时掠过在柔然军营中,六王对我所说的话。我和阿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固然是清白的,可是我无法直面元天寰说我和他从无瓜葛。我想起四川时共处的日夜,还有在漫天大雪里的拥抱。一时间理智都化成了冷汗,感情变作了惭愧。元君宙,在和我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是不顾一切的少年。他在四川那样的浑水和危险里,还直说自己就叫阿宙。他在元天寰带我出川过剑门关的时候,还要拉着我亡命天涯。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在拖累他,害了他……
我情急之下,泪水夺眶而出,我望着元天寰嗫嚅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他侧脸,继续细心勾画图画上仕女的轮廓,他的肩膀沉下,轻声说:“你说没有,便是没有。但腊月十二他的行事,你原是知道的吧?所以你今日显得如此之美,在朕的身边如此的从容。朕本来只想画一棵梅花树,但因你早上在晨光中恬淡的笑容,朕几乎信了你,以为你终于放下了过去,乐意给朕的生命一段奢侈……”
他怎么会这么想?我实在不知道阿宙的所为。我想要辩白,我今天起床时候,真的是下定决心愿意放下过去的,但我实在说不出话来。我……我的胭脂泪落在宣纸上,糊了几个斑驳的圈。我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对我直说。……我真的是……你……”
他终于放下了笔,挺起身来,俯视着我:“光华,你只有十五岁,朕愿意看到你真的哭,而不是假的笑。但你现在最要面对的不是元天寰,也不是帝国,而是你自己。元君宙,他要面对的倒不是自己的内心,而是自己太尉王的职责,还有内外的虎视眈眈。朕在昨日已秘密收回存于兰若寺的诏书。你来漠北那晚,说到殉葬的事情,朕又想到了那份诏书。其内容机密,但朕现就可以告诉你:朕若真有不测,以五弟赵王元君宙继位,以南朝公主炎光华为皇后。”
平天响雷,我住了哭,抬头看他,他竟然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容:“不过,既然朕活下来,那份诏书,就只能被销毁了。除非有人让朕在婚前驾崩,不然你一生,只能跟着朕这样恶名昭彰的男人在一起了……不错,我元氏皇族在草原游牧之时,确有兄终而弟收继嫂的婚俗。但如今汉化已久,对朕这样的皇帝,更绝无可能。”
我只觉得排山倒海,都是他说的一个个字。元天寰这个男人,狠起来比谁都狠,但是他的残忍黑暗中,却又时刻存有一丝光亮的缝隙。我不怕他的狠,却怕他的那道缝隙,逼得别人无处可逃。
我抹去眼泪,拉住他的袖子:“天寰,你听好了:在宫廷里,皇帝能拥有爱,是一份属于最高贵男人的奢侈。而在这个乱世,能够在从一而终,也是女人的奢侈。你选我为皇后,并没有错。我有许多缺点,不是生而知之,也不能善解人意,但我绝不会玷辱丈夫和父亲的名誉。言语,有许多都是骗人的。我不会再说,以后我只会去做。”
他凝视我,似乎有一瞬间的眩惑。我一鼓作气的说了那段话,微微喘息。
他的眩惑转眼就无影踪。他没有任何回应,而是慢慢的坐下来,脸色平静,继续画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换了一支笔,旧笔头已秃了。
我按了按胸膛,向他低头道:“我脸上的胭脂不成体统,请准许我暂且告退。”
我正要走,董肇佝偻着身子到了帘外:“皇上,郑太傅,崔僧固大人,中山王都到了长乐宫了。”
“知道了,朕要等明日再见。即刻将朕封崔僧固为吏部尚书的旨意发下,另外传朕口谕:崔惜宁,德才兼备,为华族淑女之范。既然是五弟的义妹,也是朕之义妹,即日加封为彭城君。”
“遵旨。”
“五弟来了没有?”元天寰口气温和。
董肇隐隐一瞥我:“没有来。”
“嗯,下去吧。”元天寰靠向胡床,似乎要睡一会儿。
我不作声,开帘走到回廊,天色晦暗,我因考虑自己脸上泪痕狼藉,低头快速,还用帕子遮住了半边脸。一个宫女经过,似乎捧着一些书卷,我掠过她。
我走了一会儿,忽然心里一拧,似乎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被我错过了。我细细的想,白天我所见的宫女,还有这个宫女,怎么也都是一起的。我不见她脸,为何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