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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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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阳面,另一边是阴面。阳面很亮很亮,阴面却是看不清的,栏杆是曲曲弯弯的,
一间一间的房子也好像是七拐八拐地像迷宫一样,叫人始终弄不清楚……

      二十八 春堂子静静地躺在灵床上,一盏长明灯伴着他,娘那无休无止的哭声伴着他。虽然
不时地还有人来探望,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而,他那大睁着的让人恐怖的眼里却分明是映着什么。他看见了,他看见一只小
绿虫一拱一拱地从他的肚脐眼儿里爬了出来。小绿虫爬过村庄,爬过田野,爬过河流,
爬过大王庄、傅夏齐,经张庄,过胡寨,一爬一爬地爬进了县城里的课堂上。在课堂上
小绿虫从“记分册”上爬过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绿虫得意洋洋地撒
了一泡绿尿,绿绿的尿汁从黑板上淌下来,淌出了一个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分子式”。
尔后小绿虫爬到第六排第二张课桌上,极快地吞噬着课本,一片“沙沙”声响过,课本
消失了。吃了课本,小绿虫又在课桌上拉了一摊臭烘烘的绿屎。接着,吃饱了的小绿虫
又蠕动着爬到了史爱玲的头上。史爱玲就坐在他前边的位置上,上课时老爱扭头看他,
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抹了许多头油,滑腻腻的,还带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绿虫高高地
立在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朗声背诵:“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头西
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可是,史爱玲老是爱用手去抿头发,一拨拉便把小绿虫拨
拉下来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绿虫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过“汉界”,
从板凳上爬到了史爱玲那绷得紧紧的屁股上。史爱玲身上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热包子
的气味,很熏人。小绿虫在这股熏人的气味里攀上了史爱玲的乔其纱泡泡衫,经那圆圆
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爱玲的烫发头上。小绿虫刚要朗声背诵,史爱玲一拨拉便又
把它拨拉下来了。再爬……小绿虫坚忍不拔地立在史爱玲的头上,悲壮地高唱:“风萧
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可这会儿小绿虫听见史爱玲用羞红的声音喃喃地
说:“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于是小绿虫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场上
去了,考场像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绿盘,小绿虫在绿盘上头晕目眩,几次都差一点被甩
下去,可它还是坚毅地在绿盘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行分子式。这行分子
式是红薯干面捏成的窝窝头加上咸菜疙瘩辣椒水腌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臭青泥的气味,
显然热量是不够的。头晕目眩的小绿虫在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脚,终还是被甩下
来了。小绿虫被甩下绿盘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史爱玲。史爱玲太高大了,小绿虫太渺
小了,它再也见不到史爱玲了。史爱玲仍旧在课堂上背分子式,小绿虫却被人一脚踢回
到乡下去了。从此小绿虫便拱进了土里,在腥叽叽的泥土里一沟一沟地拱,一沟一沟地
拱,小绿虫只有无休无止地拱下去……
    春堂子娘那嘶哑的哭声又响起来了。那是又有人来了,有人来的时候,春堂子娘总
忍不住要哭。
    “儿呀,老亏老亏呀!儿死的老亏老亏,儿一天福都没享过呀!……”
    这时,村长杨书印走进来了。他挺着大身量步子缓慢地走进屋来,神色肃然地望了
望躺在灵床上的死人,默默地叹了口气。良久,他问:
    “啥时辰——?”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里的泪,可擦着擦着泪又涌出来了,她呜咽着说:“前晌。他叔,
娃死的老亏。为啥呢,你说为啥呢?”
    杨书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轻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时就觉得头
懵懵的,那难闻的农药味呛得他恶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后退了退,摇摇头,很惋惜地说:
    “头些天我还见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命啊,这都是命。”
    “没吵他吧?”
    “没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粪,一车一车拽,咋说他也不歇……”
    杨书印默默地站着,眼里的泪掉下来了。他刚听说信儿,前晌,他骑车到县城去了,
去看了看在县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
看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当了副局长了,可见了他还是很热情。两个年轻人一见他就说:
“叔,大老远跑来,有啥事儿?”他笑着说:“没事儿,来看看你们,看你们缺啥不
缺?”这两个年轻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说:“老叔,要是有啥不顺心的事你就言一声,
咱整治他!你说是谁吧?”杨书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携人还提携不及呢,
老叔从来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又问:“老叔
真没啥事儿?”杨书印哈哈笑起来:“没事,真没事。有事我就找你们了。”两位年轻
的副局长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这位提携过他们的长者。下午,杨书印就骑车回来了。回
来时他又到乡政府去了一趟,很随意地跟乡长谈了谈“村政规划”的事。乡长是个才毕
业不久的大学生,很有些关于乡村未来的狂想。两人就热热闹闹地谈了一阵。乡长有些
想法跟杨书印是不谋而合的。乡长认为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盖,土地侵占得太多了,
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杨书印也认为土地侵占得太多了,必须按“村政规划”办事,不
然就会越来越乱。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直到日夕的时候,杨书印才高高兴兴地骑着车回
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拉起了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网,网绳在他手里抓着呢……
    他一回来就听到了春堂子的死讯,听到死讯他就匆匆赶来了。他看不中这娃子,这
娃子把书读死了。书读死了一点用也没有。可他不能不来。他是村长,众人都看着他呢。
    这会儿,杨书印站在死人面前,流着泪喃喃地说:“晚了,晚了。老叔来晚了一
步……”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唉……”杨书印叹口气说:“我知道娃子心强,老想给娃子找点事儿干,苦遇不
着机会,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说了,不说了……”
    “他叔……”
    “还有啥说?我去城里跑了一天,就是想给娃子找点体面事儿干。唉,这事儿刚刚
有了点眉目,娃子……”杨书印擦了擦眼上的泪,又说不下去了。
    “他叔,他叔……”虽然儿子已经死了,可春堂子娘还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晚了,晚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杨书印说着,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
晕过去了。
    众人赶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见他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众人,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突然,屋里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来了,一个个脸吓得灰灰的,连声叫:“炸尸了!
炸尸了!”
    果然,在弥漫着浓重的农药味的小屋里,春堂子突然在灵床上坐了起来!点着的长
明灯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春堂子娘惊恐地望着坐起来的儿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就大哭起来了:
    “儿呀,儿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说吧,你说出来娘给你置……”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从门口处往里望,只见那死人硬硬地在灵床上坐着,就像
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外的杨书印转过脸来,望着吓坏了的众人,以惊人的胆识重又
勾回屋去。他来来回回地在弥漫着死寂与恐怖的小屋里走了两趟,尔后抬起头来,定定
地望着突然炸起的死尸,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尸”,
说:“娃子,你放心,会好好打发你的。好生上路吧。”说完,他又转过脸,目光从战
战兢兢的众人脸上掠过,从容镇静地说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话:
    “给他扎个房子,扎个大一点的房子!”
    话刚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都怔怔地
望着他。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当杨书印走出院子的时候,大碗婶悄悄地跟了出来。她贴着杨书印的耳朵悄悄地说
了几句话,杨书印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的头“嗡”地响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转
的感觉。他晕了,真晕了。不是因为那股呛人的农药味……
    这天夜里,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渐渐地传出去了:春堂子临死的头天夜里到那所楼
房里去过。
    这是大碗婶亲眼看见的。那天夜里大碗婶又闹肚子了。她经常闹肚子,夜里就一次
一次地往外跑。她说她是解溲时看见的。其实大碗婶那晚没有闹肚子,她去地里了,她
在菜地里偷了两棵白菜。她是抱着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时候看见的……
    这消息很快地就传遍了全村。于是,那楼房在人们眼里就越加显得神秘恐怖了。可
是,他为什么要到那楼房里去呢?没人知道。他在楼房里看到了什么呢?也没人知道。
即使去了那楼房里,怎么就会死人呢?还是没人知道。
    是呀,死是不容易的。过去那种饥一顿饱一顿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人们也都一天
一天地熬过去了,没有人去死。可现今日子好过了,春堂子年轻轻的,该有的也都有了,
怎么就会死呢?这又叫人分明不信。越是不信就越是疑惑,越疑惑那楼房就越显得神秘。
一个个心里痒痒的,怕看见那楼房,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那不就是一座楼么,里边能
有什么呢?
    这是个谜,是个永远不为人知的谜。春堂子娘那凄楚的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一点
一点地充填着这个谜……

 
    
     06     
   二十九 下霜的早晨,整个楼房都被霜气裹住了,呈现出一层银青色的光泽。当深秋的太阳
升起来的时候,楼房上的光泽便成了一窝一窝的,每一窝里仿佛都穴着千万颗芒刺一般
的小针儿,小针儿闪闪烁烁地亮着,看上去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极刺眼。
    在雾气消散之前,整座楼看上去像梦一般的缥缈。明明看它是摇摇地上升;却又觉
得它是在下沉,缓缓地下沉。扁担杨的土地在它的重压下呻吟着……

      三十 瘸爷走出来了。
    谁也说不清他有多少天没有出门了。他一直在屋里坐着,像枯树根一样地呆坐着,
愁纹一道一道地网在这张苍老的脸上,只有眨眼的时候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都知道他
在想祖先的事情,想那个无法解开的◎,他被这个◎死死地缠住了,他在推一扇永远推
不到尽头的磨……
    可他终还是走出来了。当他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霉味,
那张老脸上黄苍白,一条条皱纹干干地绷在脸上,简直像一堆燃烧过的碎片。他的身子
看上去也十分虚弱,摇摇晃晃地走着,很像是裹着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旧是
塌蒙着眼皮走路,依旧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后,只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
一下都很重。过路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往前走,嘴里反反复复
地念叨着什么。
    人们看见瘸爷到死去的春堂子家去了。看他默默地走进院子,走进了躺着死人的小
屋……
    春堂子娘站起来跟瘸爷搭话,可他仍是不吭。就默默地走到了躺着死人的灵床前,
掀开死人的“盖头布”看了看,重又给死人盖上,还是一句话不说。他默然地在死人跟
前站着,站了很久,就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
春堂子娘说:
    “给娃子扎个房子,好好烧烧!”
    人们一下子怔住了。村长杨书印临走时说过这话。可瘸爷,多日不出门的瘸爷,竟
也说出了这话……
    瘸爷出来之后没有回家,他拄着拐杖朝村外走去了。人们看见这位多日不出门的老
人慢慢地走上了出村的官道,慢慢地跨上了小桥,然后便在田野的尽头消失了。没人知
道瘸爷干什么去了。他走时什么也没有说。人一老就怪了。
    午后,瘸爷又在村街里出现了。除了老狗黑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那是个
穿西装的年轻人,浑身上下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那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种很怪的
亮光。他看人的时候也很怪,不是从上往下看的,而是从下往上看的。斜着看的。他很
有气魄地跟在瘸爷后边,二三十岁的小伙,却有着八十岁老人的神情。
    这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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