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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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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来干干地咽了口唾沫说:“你……你说,你把麦玲子拐到哪儿去了?”
    杨如意笑了笑,毫不在意地问:“谁说我拐了麦玲子,谁说的?”
    来来没词儿了。来来脖子一犟,说:“你,你,你……就是你!”
    杨如意说:“你看见了?你看见我拐了麦玲子?麦玲子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来来说:“麦玲子没跳井没跳河,不是你拐了还能到哪儿去?!”
    杨如意看了看来来,点点头说:“好吧,就算我拐了麦玲子。你过来吧,你过来我
给你说。”
    来来一直没有抬头。来来只听见楼上飘着优雅的乐曲声,还有女人那浪浪的唱。他
一听见杨如意让他进去,便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杨如意又说:“站在门口像什么?你来么,你进来我给你好好说说。”
    来来抬头看了看楼房,只觉得身上过电似的寒了一下,嘴里却说:“我怕了你么?”
    “你过来么,我又不是狼,能吃了你?哼……”
    来来往前跨了一步,又抬头看了看那楼房,大声说:“屁,我不怕你!”
    杨如意用蔑视的眼光瞥了来来一下,一甩手扭身就走。
    来来的胆子一下就大起来了,他说:“你站住!”
    杨如意脸都没扭,说:“想听我说了?你来吧。”
    来来又往前跨了一步,十分艰难的一步……
    杨如意噔噔地上楼去了,边走边说:“我的信息还是比较多的,也许能给你找到点
线索……”
    来来出汗了,他一紧张就出汗。五尺多高的来来一步一步地走进那所楼房里去了……
    罗锅来顺在楼下的黑影里蹲着,他怕两人会吵起来。可是,没有听见吵架的声音。
楼上的门是关着的,罗锅来顺什么也没有听到。

      六十一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六间屋子是紫颜色的。……一走进第六间屋子,你会觉得你一
下子掉进陷阱里去了。那令人恐怖的紫色很快地侵入到你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就像全身
爬满了蝎子、蜈蚣一样……


 
    
     14     
   六十二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他用细麻搓绳,一根很长的绳。他人老了,眼也有些花了。他搓得很慢,很细心,
搓一节就展劲拉一拉,生怕断了。
    瘸爷搓绳的时候,老狗黑子就安详地在他身边卧着,看着他搓绳,那狗眼里竟满是
凄然、苍凉的神情。仿佛它懂了什么。
    瘸爷是很痛苦的,瘸爷为村人做了一辈子善事,到老才想起为自己搓一根绳子。没
有人问一问他搓绳子是干什么用的。谁也没有问。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的一生应该说是很值的。他做下的好多事都该记入村史,让后人流传下去。在
很久以前,瘸爷为村人舍了一条腿。他用这条腿给村人换来了三十亩保命的好地。那时,
村里仅有的三十亩好地被邻村姓张的大户人家霸去了。大旱之年,杨姓人全靠这三十亩
水浇地保命呢!可这张姓的大户人家人多势众,十分霸道。扁担杨的老老少少眼看着这
块“宝地”被人抢去,却没一个人敢出头去要。当时瘸爷刚从“队伍”上逃回来,他五
尺多高的身量,一身腱子肉,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听说这事,肺都气炸了,二话不
说,掂着一口大铡就跑出去了。瘸爷一出家门就高声大骂,一路骂去,骂得一村人灰溜
溜的不敢见他。尔后,瘸爷就一个人掂着大铡站到张姓大户的门口去骂!他从早上骂到
中午,又从中午骂到晚上,历数张姓大户的恶迹……夜里,张姓大户纠集了本族一帮地
痞,摸黑围上去把瘸爷的腿打断了!张家以为这就可以了事了,扁担杨再不会有人敢来
闹了。不料,第二天瘸爷又叫人用床把他抬到了张家的大门前,瘸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来,撑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手按大铡,仍是叫骂不止!他一连骂了三天,骂得张姓人
家连门都不敢出!就这样,终于又把那块“宝地”夺回来了……
    瘸爷一生为村人做的好事是数不尽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都令人难忘。瘸爷是
村人的魂,是村人的胆,连万分精明的杨书印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可瘸爷的一生太苦了,他年轻时也是有过女人的,据说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后来那
女人走了,偷偷地溜走了,是跟人私奔了,村人们都以为那女人是因为瘸爷断了腿才走
的,提起来一个个恨得牙痒,大骂那贱人没良心!然而只有瘸爷心里知道那女人为什么
会走。这是瘸爷的秘密,是他永远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瘸爷从来不提这女人的事情,
瘸爷内心深处的痛苦和耻辱是没人知道的……
    ……在那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外七年的瘸爷从“队伍”上跑回来了,女人喜
喜地偎到他跟前,抱他亲他咬他,女人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可他却木呆呆地坐着,迟
迟不睡,女人趴到他身上,轻声说:“睡吧,咱睡吧。”女人急呢,女人熬得太久了,
可他还是不睡,女人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女人呜呜地哭了,女人求他打
他,他还是一声不吭。熬到天快亮时,女人独自睡了,他才悄悄地上了床。可女人并没
有睡,女人一翻身就压在了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到了这时候,女人才发现,他的
“阳物”叫人割去了!女人呆住了,他被抓了壮丁,一去七年了,女人熬着等了他七年。
可把男人等回来了,他的“阳物”却被人割去了,成了一个废人!为什么?为什么?为
什么?!女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可他就是不说,嘴封得死死的。第二天,瘸爷就掂着
那口大铡为村人夺“宝地”去了……
    此后的年月里,瘸爷就像赎罪似的加倍地为村人们做好事,积德行善成了他一生的
行动准则。他再没娶过女人,村里有很多人给他提亲,可一提到女人他就默默不语,整
个人就像木了一般。往下就没人敢再说了。
    瘸爷一个人独住在两间小屋里。屋里除了粮食、床、灶、火和一些破烂家什外,就
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了。瘸爷没有什么奢望,也没有过多地希求。祖上传下来的家谱和那
只与他相依为命的老狗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瘸爷唯一拥有的是他为人们做下的善事。这些善事一件一件都记在他的脑海里。看
见人的时候,他也就看见了他做下的善事,心里就多了点什么。那一个个漫漫长夜,全
靠这些善举一桩桩地充填着他那寂寞孤独的心灵,点燃心火,照亮心中的黑暗,驱散那
永无休止的痛苦和耻辱,使生命得以燃烧下去。
    可瘸爷知道,他心里缺了一块。他想补上这一块,用一生去补这一块……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搓绳时眼里仍印着那个令人恐怖的◎。瘸爷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参透
这个◎。这个◎牵涉着全族人,牵涉一个村庄的兴衰。瘸爷泼上性命也要解开这个◎……
    村人们的心已经乱了。天天都有人为争地吵架;天天都有人为一桩极小的事去骂街;
也几乎天天都有人分家,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了。莫
名其妙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出现……这些事出现都是有缘由的,瘸爷知道这些事都是有
缘由的。这就更使他忧虑不安。他已经按“小阴阳先生”的嘱咐在西南向、东南向下了
两道“符”了,可邪气太重了,两道“符”看来都不能镇住这股笼罩着整个村庄的邪气。
眼下只剩最后一道“符”了,这最后一道“符”如果还镇不住呢?瘸爷不敢往下想了……
    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解开这个◎。解开这个◎,也就有了破解的办法。然而,瘸爷遍
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复复地回忆早年祖上说过的话,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唉,
他苦思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把能记起来的话都琢磨过了,还是什么也没有想明白,倒有
一首儿时的歌谣时常从脑海深处钻出来,扰乱他的心智: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心乱了。瘸爷搓不好绳子了。瘸爷搓绳的手抖抖的。他晃晃头,想把这一切都
晃过去,可晃来晃去,还是这么一首歌谣在作怪: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为自己的思路绕弯儿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么老想这些可笑
的事呢。罢了,罢了……瘸爷家早年是有过一棵枣树的,那棵枣树上结了很多枣子,那
枣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儿们馋。可他不该想这些,不该的……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绳子,很久很久低头不语。片刻,他喃喃地对老狗黑子说: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时候,是不是?”
    黑子偏着头望着老人,那浑浊不清的狗眼动了一下,仿佛在说:“人也有走邪的时
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给你说过队伍里的事了。”
    “说过了……”
    “那就赎罪吧。”
    “赎吧……”
    瘸爷突然站了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该去问问孩子,也许孩子能说出点什
么。”
    瘸爷又拄着拐杖出了家门,老狗黑子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他,老人走到哪里,黑子就
跟到哪里。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爷走进了小独根的家。独根娘忙给老人让座,瘸爷不坐,瘸爷默默地望着小独
根……
    小独根已经拴了许多天了,却还是在院里拴着。拴着的小独根正一个人津津有味地
垒“大高楼”呢。他用土垒“大高楼”……
    瘸爷走到孩子跟前,弯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问:“孩子,你夜里看到什么了,给
爷说说。”
    小独根很迷茫地望着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话。
    “孩子,你知道你夜里说什么话么?”
    小独根摇摇头。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你看见啥了?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还是摇摇头。
    “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夜里看见啥了?”
    独根娘也担心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孩子,给爷说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侧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睡了,我啥也不知道。”
    “没听见有人叫你?”
    “……没听见。”
    “孩子,你再想想?”
    “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小独根不耐烦了。
    瘸爷彻底失望了。他叹了口气,仰脸望着天。他一下子就瞅见了对面的楼房,心里
不由一紧:天哪,还会出什么邪事哪?

      六十三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七间屋子才是白颜色的。进了前六间屋子,再进第七间,那静
静的白色一下子就把人“钉”住了。你会觉得你全身都被掏空了,成了一个空空的壳。
那“壳”也渐渐地化进白色里去了,仿佛整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来了。
    冬日的早晨,人们在村街上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开初以为是哪里着火了,便到
处去找。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火源。最后才发现那股刺鼻的焦煳味是从来来屋里飘出来
的。
    这时,有人才想起,来来三天没出门了。便大声喊道:“来来,你屋里着火了!快
看看吧。”
    门是紧闭着的,屋里没人应声,那股焦煳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屋里漫散出来,很呛
人。于是,几个好奇的娃儿爬到窗户上去看。看了,又惊奇地叫道:
    “来来烧钱哩!来来烧钱哩!……”
    大人们自然不信,纷纷跑来看。却见来来坐在地上,床前点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烧
钱哪!他呆呆地捏着一叠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么一张一张地往火上递,
眼看着燃烧的火苗儿一点一点地把钱吞噬,化成一片黑烟……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声叫道:“来来,你干啥呢?”
    来来不应,就那么似笑非笑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积攒的血汗钱一张一张地
化为灰烬!
    “来来,你疯了?!……”
    来来依旧坐着,既不扭头,也不应声。那模样很怪,像是什么附了身似的。那燃烧
过的黑灰落了他一头一脸,他连动都不动,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有人使劲地拍着门叫他:“来来,开门,你开开门哪!”
    这时,来来慢慢地站起来了。人们以为他是来开门的。却不料他走到墙角处去了,
竟然对着墙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们赶紧离开窗口,红着脸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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