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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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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来已经不是个人了。他简直像是经过了炼狱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气已被榨干了。
他成了一堆冶炼后的渣子,一副变了形的躯壳。那刑法是加在心灵上的,心血耗尽了,
人还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当然,也有人说来来是为了女人才成了这样子的。他一辈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
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没说过一句脏话。他还常常一个人去偷偷
的听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们都不信这些,女人们眼里的来来是很规矩的。过去的
时候,她们常央他帮忙,叫他干啥就干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实,从没多看过女人一
眼……
    唯一的缘由是他到那座楼房里去过。
    他看到了什么?
    村人们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已经有无数的人无数次地问过他了,问他究竟看到
了什么。人们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个死活人,希望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半句话来,好好琢
磨琢磨,也许能探出究竟来。可谁也没有问出来,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仅有的表示是
翻翻眼皮……
    下雨天里,来来一个人在院里躺着。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里躺了一夜,浑身弄
得像泥母猪似的。还是瘸爷央人把他抬到屋里去的。人们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
两眼空空地睁着……
    后来,人们发现老狗黑子时常在来来跟前卧着,黑子看着来来,来来看着黑子,就
那么默默地互相望着,眼里都空空地印着一个◎。久久,来来会突兀地笑起来,呵呵地
傻笑,望着黑子笑。黑子呢,也会“汪汪”地叫上两声,像是回应,也像是懂了什么。
尔后又是沉默,无休无止的沉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两个魂灵在说悄悄话……
    这是一具“活尸”与狗的魂灵的对话。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阴晦的雨夜,这种让
人发怵让人恐怖的对话从未停止过。没人知道他(它)们说了些什么,这种对话是人世
间很难领悟的。
    有时,人们在村街里走着,突然就会听到来来的傻笑声,接着就是老狗黑子“汪汪”
的回应,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往家赶。

      六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八间屋子是灰颜色的。进了一连串的屋子,再进这间屋子,
你马上觉得你身上长出毛来了。一层一层的灰毛。那灰毛霎时间遍布全身……
    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兽。你忍不住会发出凄厉的嚎叫……

 
    
     15     
   六十六 扁担杨村仍被一种怪邪的气氛笼罩着。
    天是阴晦的。狗在村街上窜来窜去,一时这边,一时那边,不知在干什么。村东头
黑子家的带子锯响得刺耳,忽然就尖叫一声,忽然又停住了,不知是机器坏了,还是怎
么回事,那声音叫人心里一紧一紧的。村人们路上见了,也仅是打个招呼。那面上笑着,
心里又互相疑惑,谁也弄不清谁在干什么,仿佛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境
地……
    村长杨书印从家里走出来时心境并不太坏。虽然遇到了一个极其强硬的对手,他还
是稳得住的。扁担杨村是他经营了三十八年的“领地”,他的智慧,他的心血,全洒在
这块土地上了。他不相信会有人能在这块土地上动摇他的根基。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
他总会有办法的。
    杨书印好久没出门了。作为村长,他觉得该去地里看看庄稼了,也顺便地散散郁闷
已久的心绪。天还不算太冷,杨书印披着黑色的羊皮大衣慢悠悠地在村路上踱着。他神
色坦然,步履稳健,一举一动都与往常一样。那张阔大的紫棠子脸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
很深沉很老练遇事决不会惊慌失措的笑意。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看上去一丝不乱。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蓝涤卡做的干部服,那是他专门在城里定做的,一式做了两套,四个
兜的,穿在身上很合体。他出门时总是体体面面的,叫人看着与众不同。人配衣裳马配
鞍,他的衣服跟人是很配套的。他决不让人小看他。
    村外的空气到底清爽些。麦苗儿寸把高了,田野里绿油油的。只是冷风一阵一阵地
吹着,有点寒。杨书印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像城里人那样掏出手绢擦擦嘴,便挺
着身子站住了。这时候他倒很想跟村人们说说话,搭上几句,问一问庄稼的长势。可周
围没看到人,他只好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这时身后有忽腾腾的脚步响过来了。杨书印听见声响便矜持地站住了。他转过身来,
微微地笑着看了来人一眼,那便是打过招呼了,他等着来人先和他说话。
    走来的是大碗婶。大碗婶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还快。她扛着一张大锄,一见杨
书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
    “哟,书印,你怕是病了吧?那脸色咋恁难看哪?”
    杨书印诧异地望望她:“没有哇,好好的。”
    大碗婶仍是很关切地说:“书印,你可不敢大意,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杨书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女人说话没啥准儿,常是有一说十的,也没
在意。
    然而,杨书印没走多远就碰上了进城拉货的“老杠”。“老杠”丢了闺女,不得不
愁着脸一个人进城去拉货。他好喝两口,代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停的。谁知“老杠”一
见杨书印也说:
    “书印,你是病了吧?”
    杨书印愣了,说:“没有哇,没有。”
    “老杠”看着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书印,你是有病了。脸蜡黄蜡黄的,你是
病了……”
    杨书印看了看自己,觉得这会儿头并不痛,身上还是很松快的。怎么回事呢?怎么
会说他病了呢?他还是不信,哈哈笑着跟“老杠”搭扯了两句,又继续往前走。
    往下,他又接二连三地碰到了不少人。人们一见他就热情地凑过来跟他打招呼,接
下去便是很焦急很关切地问:
    “书印,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是不是有病了?”
    “大爷,你可注意身体呀……”
    “叔,你是病了,气色多不好。”
    “书印,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杨书印身上出汗了。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他忽然就觉得头“嗡”了一下,真的有点
晕了。身子也跟着飘起来,只觉得两耳“呜呜”生风,好似天旋地转一般。可他还是笑
着,很镇定地笑着。连声说:“没有啥,没有啥……”他一边跟人搭话,一边在心里暗
暗地问自己:我病了么?我真的病了么?也许是……
    杨书印开始往回走了。他心里虽然很烦躁,却仍然是慢悠悠地走着。不知怎的,羊
皮大衣披在身上竟有些热了,他脱了大衣,很气魄的夹在胳膊肘上。他走路时暗暗地甩
了甩另一只胳膊,觉得很有力量。他不慌,一点也不慌。
    回到家,杨书印一步跨到柜子跟前,就着穿衣镜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来。镜子里
的这张紫棠子脸还是很周正的,不算太瘦。脸虽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那
红红的光气不是从面颊上透出来了么。头发也不乱,虽是多了些白头发,那是早就有的。
眼不是还很有神么,人老了,眼里的光还是不弱的。头呢,头好像也不晕了。他对着镜
子摇摇头,又摇摇头,怪了,头一点也不晕了。难道是大白天见鬼了么?他知道村人们
是不敢糊弄他的。看他们的神色,一个个都是很关切的样子,好像他真的病入膏肓了。
他不相信会出这样的事情。天大的笑话,一个人说,两个人说,都这么说……这到底是
怎么回事?见鬼了,真见鬼了!杨书印反反复复地照着镜子看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好
好的么,怎么会都说他有病了呢?日他妈!这一刻,杨书印只想把什么都砸了……
    看了镜子,杨书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像着了魔
似的。片刻,他快步地走出家门,大甩着手来到村街上。他在村街上走了两趟,便径直
地朝村人那棵老榆树下走去。走到跟前,他连想都没想,便急速地敲响了挂在榆树上的
那口生了锈的大钟!当钟声“当当……”响起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听到钟声,村街里立时热闹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往村头这棵老榆树下涌。很
久不开会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村长连“大喇叭”都不用了,亲自跑出
来敲钟开会,那定是有很紧要的大事。于是一个个都很自觉。娃儿们被钟声激出了兴奋,
雀跃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狗们也觉得稀奇,来来回回地跟着窜,跑出了一街尘土……
    人渐渐齐了。村人们黑压压地在地上坐着,看上去十分规矩。女人们过去开会总是
要带些活计的,可这次听见钟响就来了,谁也没带活。整个会场里一时鸦雀无声,全都
眼巴巴地望着杨书印,单等他讲话呢。
    杨书印阴沉着脸在树下的大碾盘上站着。他像是很茫然地望着众人,那目光像刀子
一样朝人群刺过去,威严而可怕地望着众人,一句话也不说。
    他越不说话,树下的人越是安静。大人们一个个都很严肃地望着他,连孩子也不敢
哭闹了。这样足足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会场上还是一片沉默……
    杨书印动了动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他又望了望众人,
目光扫了一圈,又慢慢地收回来,接着又张了张嘴,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于是他很勉
强地吐出了三个字,他说:
    “散会吧。”
    “轰!”像是什么东西炸了一样,人群像树林一般地竖起来了。那“嗡嗡”声骤然
而起,骤然而落,一个个都像傻子似的站着,继而是一片喧闹声!有人连声骂道:“日
他妈!”不过,人还是慢慢地散了,走得很无力,不时地还回头看看站在碾盘上的杨书
印,似乎觉得这里边总是有些缘由的。只有年轻人一路骂去,一个个都气愤愤的……
    杨书印还在大碾盘上站着。这骂声一下子使他清醒过来了。稍一清醒他便极其懊悔: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呀?!他脑海里倏尔亮起了一道黑色的闪电,他明白了。他这
失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丧失权力,丧失威望。他心里有鬼,是这“鬼”在捉弄他。他
一下子丧失理智了!他是想来试试,试试人们还听不听他的。就为这,他莫名其妙地来
到大树下敲了钟。他昏了头啦。蠢哪,多蠢哪!他耍弄了众人,也耍弄了自己。你,五
十多岁的人了,精明了一辈子,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你把人召集起来了,却又什么
也不说,你是疯了么?!哪怕稍稍讲点什么,随便编出点什么都行啊,你总可以把这荒
唐事圆泛了。可会已散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此刻,后悔万分的杨书印只想打自
己的脸!你多年来兢兢业业,谨谨慎慎,一点一点地靠智慧树立起来的威望就这么丧失
么?……
    村干部们还没有走,一个个都在树下站着,默默地望着他,似乎还在等他说话。这
是一次无声的反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必须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不然他就再也无法弥
补过错了。杨书印用手捧着头,苦笑了一下,勉强镇定下来,用干哑的声音说:
    “县公安局马局长来查一个人,一家一家查怕引起怀疑,就想了这叫人作难的办法,
唉,那人……还在呢。”
    干部们仍然望着他,脸上似乎有些释然,却还是疑惑不定,于是还是没人吭声。
    杨书印又说:“人家没给咱说情况,也不叫问,不叫传……”
    有人忍不住问:“是不是查杨如意的事?”
    杨书印不动声色地说:“回吧,都回吧。以后就明白了。回去给大家解释一下……”

      六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九间屋子全是十元票(会么)绘成的。你一走进这间房子就
被铺天盖地的十元票映得眼花缭乱。你看看是真的,摸摸也是真的。不用说,你想把这
些钱全揭下来,可你揭不下来,手抠烂也揭不下来……当你走出这间屋子时你就会发现,
你所看到的人都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六十八 林娃河娃两兄弟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二拐子。
    二拐子突然不见了。二拐子把他们俩的血汗钱净光光的赢去之后就不见了。
    那天夜里,弟兄俩又是一直输,一直输……输到半夜的时候,二拐子装模作样地打
了个哈欠,站起来说:“我得去尿一泡。”跟他打下手的年轻人也跟着说:“今儿个喝
水多了,我也得去尿一泡。”说话时,输昏了头的林娃并没在意。河娃倒是用疑惑的目
光盯着两人,生怕他们又玩啥鬼点子。只见二拐子从从容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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