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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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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破西装,目光更邪了,只是不那么亮。这次来扁担杨,他就没到楼屋跟前走,只在傻
来来跟前站了一会儿,接着叫他掌起面来端详了一番,摇摇头,笑了笑,又悠悠荡荡地
去了,嘴里哼着“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的逍遥歌。

      八十一 有人说,那楼屋里二十四间屋子,间间都有妖邪之处,只是阳气壮的人看不见罢了。
那整个就是一座炼狱,是炼人的地方。凡胎肉体是经不住那邪气的,除非你有金刚不坏
之身……

      八十二 腊月初五那天,省里有一位作家到扁担杨村来了。这位作家看上去很瘦,人窝窝囊
囊的像只大虾,整个瞅就那副眼镜好像还有点“学问”。他说他是来采访的,听说这村
子搞得不错(狗日的,作家也说假话)。村长杨书印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把他安排在自
己院里的西厢房住下。天冷,杨书印还特意地给他生了一盆红红的炭火让他烤。当天中
午,村长做东请作家吃酒。三杯酒下肚,这位作家就说实话了,他说直到昨天为止,他
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名叫扁担杨的村子,他是专程来采访“农民企业家”杨如意
的。他看了报纸上登的文章,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于是就来了。
    杨书印三十年前当过耕读教师,那时也曾诌过几首顺口溜似的歪诗,对作家是极崇
拜的。他不知对这位姓马的作家该如何称呼,就称他为“马作家”。他说:“马作家,
你采访杨如意该到城里去找他,咋到乡下来了?”
    接着,“马作家”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番宏论。他说城里他去过了。他不想吃“流
水席”想吃吃“小灶”,懂么?“小灶”。他说现在去采访杨如意的人很多,去参观学
习的人也很多,人拉拉溜儿不断。上上下下都去吃,整桌整席地吃,吃得满嘴流油,一
个劲说好好好,那没什么意思。他说他想了解一些不掺水的东西,真东西。他说他看到
一个要饭的瞎老婆婆整日里在涂料厂的门前闹,说她两个儿子都被抓起来了,是抓起来
了吧?他说他很同情这个要饭的瞎老婆婆。他想深入地了解这块土地,了解产生这么一
个“农民企业家”的环境和条件,“土壤”。他说“土壤”你懂么?
    村长杨书印显然不完全懂,但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很高兴地说:“好哇,很好。”
    此后,“马作家”就在杨书印家里住下来了。他每天掂着一个小本子到村里去采访
“第一手资料”,一家一家地串门。问到杨如意时,人们都说“那狗日的不是东西!”
他说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他让人们随便说说“那狗日的”怎么
不是东西,人们就各自说了“那狗日的不是东西”的地方,说法儿很多,说得也很玄乎,
他就一个劲地记,记了厚厚一本子。晚上回来吃饭时,他很高兴地说:“今天收获很大,
收获很大。”杨书印只是笑笑,也不多说什么。接着“马作家”小声问:“那狗日的,
不不,杨如意。杨如意真的是一天换一个女人么?”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这很难说,
不过……”往下,他不说了。“马作家”沉思良久,推一推眼镜,自言自语地说:“这
很有可能哇,很有可能!人哪,脖里勒根绳,也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了。这绳子一解,
那脖子恨不得胀二尺粗!农民意识,这是典型的农民意识……”于是,杨书印对他招待
得更热情了,顿顿有酒。
    晚上,“马作家”又悄悄地问杨书印:“你说,杨如意真是一天换一个女人么?”
    杨书印笑了。
    “马作家”郑重地说:“哎哎,说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都不是外人么,我很
想了解这一点。”
    杨书印用肯定的目光望着他,话却是含含糊糊的:“这种事,怎么说呢……”
    “细节,细节,关键是细节。你说说细节吧……”
    杨书印又笑了。
    于是,关于“细节”两人整整说了半夜,越说越投机了。
    “马作家”在村里住了三天,他说三天胜似在城里呆十年!三天他就把一个村子了
解“透”了。初八上午,他突然提出要去那座楼房里看看。他说这些天人们一直提那
“楼屋”,一说就说到那“楼屋”了,说得神神秘秘玄玄乎乎。他说他很想去看看,问
杨书印能不能领他去?
    杨书印说:“村里有很多传言,说那房子邪。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还是
别去了。”
    “马作家”说:“迷信,全是迷信!我一定要去看看,你领我去吧。”
    杨书印迟疑了一下。他也是不信邪的,他不是怕,他是觉得进那狗日的楼丢身分,
他心里不痛快。
    “马作家”习惯性地一推眼镜,说:“怎么,你也怕呀?老共产党员了,还信这一
套?”
    杨书印被缠得没有办法,于是就领他去了。两人在楼院里转了一圈,上上下下都看
了看。临出门时,“马作家”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没有啥么,没有啥。不就是一座
房子么?”杨书印也淡淡地说:“没有啥。”然而,不知为什么,两人心里都怯怯的。
    中午,杨书印摆了一桌酒菜给“马作家”送行。在酒桌上,“马作家”十分激动,
连声感谢村长的支持。他说他回去要写一篇“爆炸性”的报告文学,爆炸性的!懂么?
他说他过去写过不少谎言,这次一定要写一篇真实的东西,最最真实的东西,一流作品!
他说细节太多了,太精彩了,全是“第一手资料”。他还说他要把杨如意发了财之后一
天换一个女人的“细节”写进去,毫不掩饰地写进去……于是,话越说越近,两人就称
兄道弟,一杯接一杯喝酒。
    “马作家”酒量很大,茶量也很大,他一边喝酒一边喝茶一边吃菜一边说话,很有
大文人的派头。他说:“文人烟酒茶么。”杨书印也从来没像今日这么高兴过,他兴高
采烈地陪着作家,也是一边喝酒一边喝茶一边吃菜一边说话,很有点老村长的风度。两
人一时劝“哥哥”喝;一时又劝“老弟”喝,酒至半酣,莱也尝遍了,“马作家”推一
推眼镜,红羞半隐,吞吞吐吐地说:“老哥,现在物价涨得太快了,简直是火箭速度。
不瞒你说,家里油不够吃了,你弟妹总是埋怨我。要是有便宜些的香油,能不能稍稍给
我买一些。不要多的,二斤就行。”杨书印听了,哈哈大笑说:“买什么,太外气了!
你咋不早说……”说着,立时吩咐女人准备十斤小磨香油,好让“作家老弟”走时带去。
“作家老弟”慌忙掏钱,好一阵子才摸出两张十块的,杨书印忙拦住说:“干啥,干啥?
拿钱就太不够意思了!屌,十斤油算啥?装起来,装起来。”“作家老弟”带着几分羞
愧迟迟疑疑地把钱装起来了。于是又喝……
    送走作家,杨书印挺身在村口站着,心情十分之好。他知道那狗日的杨如意完了,
这么一折腾他就完了。娃子呀,你再精明也不是老叔的对手,你毁了……
    日光暖暖的,天晴得很好,田野里绿汪汪一片,凉凉的泥土的腥味随风飘来,远处
传来老驴“咴咴”的叫声。杨书印轻飘飘地走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舒服的。他
觉得大地像碾盘一样缓慢地在他眼前旋转,他的一个小指头轻轻地动了一下,那“碾盘”
就转得快了些。村街里,房子倒过去了,人、狗、猪也都缓慢地倒过去了。人颠倒着走
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思极了。他哈哈笑着往前走,人像小船似的摇着,他说:“毁了,
毁了,你娃子毁了……”这时他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流慢慢地往上涌,只有小肚儿沉甸甸
的。他拍了拍小肚儿,两只膀子一耸就把披着的皮袄甩在地上了。继尔他从容不迫地解
开了裤带,掏出那硕大无比的“阳物”,对着阳光、对着土地、对着村街、对着人、狗、
猪撒出了射线一般的热尿!那尿珠儿沉甸甸的,溅出了五彩光芒。这泡热尿憋得太久了,
他撒得好舒服好痛快好惬意!三十多年来,他从没有这样舒服过。他觉得他从一层厚厚
的壳子里脱出来了,他扔掉了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重又还原成一个人了,赤裸裸的人。
他说,日他妈,我就是比别人尿得高!不信你看看,我就是尿得高。他双手捧着“阳
物”,就像端着一架高射机枪一样,一路撒去,两眼紧盯着那白白的尿线。那尿线冲浇
在冬日的黄土地上,曲曲弯弯地跳动着。他心里说:“日他妈,我划一道线,我划一道
线就不能从这儿过了。谁超过这道线我就收拾他驴日的!”于是他一路尿去,走着尿着,
尿着走着……
    村街里一片惊呼声。女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她们眼看着五十多岁的村长杨书印竟然
站在当街里撒尿!那硕大无比的“阳物”一甩一甩地裸露在裤子外边,神气气地一路尿
来,带着野蛮蛮的架式。
    女人们慌乱的身影使杨书印脑海里出现了桃红色的遐想。他忽然记起三十年前他当
耕读教师时在课堂上讲过的话,那句话是他从书上看到的。他说:“同学们,宁吃鲜桃
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他吃过“鲜桃”么?除了自家女人,他还“吃”过什么。他觉
得太亏了,这一辈子日他妈太亏了,还不如那狗儿杨如意。三十多年来他正正经经地披
着一张人皮,见了女人连看都不敢多看。其实他是很想看很想“吃”的,假如有那么一
天,他真想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都“吃”了,一个不剩,统统“吃”掉。他太亏了,他
只偷过一次“嘴”。狗儿杨如意说他“偷”过三次,那是扯蛋!他就在苇地里干过一次,
他把花妞干了。花妞那年才十七岁,长得水灵灵的,比鲜桃还嫩。他早就想下手了,可
他一直捞不着机会。他处心积虑地想了半个月,才在苇地里把花妞干了。他脑海里又出
现了苇地里那一刻间的快乐,那一刻间胜似十年!他仿佛又听到花妞那轻轻的让人心荡
的叫声:“叔,你别。你是叔哩,你别……”他心里说,啥叔不叔,老子是男人啊,男
人!他又哈哈笑了……
    村街里,男人们跑出来拉住他说:“书印,你喝醉了,快把‘家伙’装起来吧,多
寒碜啊!”
    杨书印摇摇晃晃地捧着“阳物”又横着撒了一圈尿水,瞪着眼说:“日他妈,老子
当了这多年干部连尿一泡的权力都没有了?你管老子,你算个屁!”
    杨书印觉得他整个人都飘起来了,飘到空中去了。他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人全成了侏
儒,像蚂蚁似的,他一伸手就能捏死几个。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哄着这些“鳖娃们”奔生
路。他为他们操了不少心,他图的什么?假如能坐坐北京“金銮殿”,那也值了,屌的
一个村长,整日里操不完的心,防了这个又防那个,火柴盒大的乌纱,也得小心护着。
自己想说的话不能说;自己想干的事也不能明着干,弄不好“鳖娃们”就掀翻他了,屌
哩,整天得挺住个身架子,唬着个原脸,装模作样地说些官面上的话。累呀,一天一天
地算计着跟“鳖娃们”斗心眼,上头吐口唾沫下边就是雨,还得小心躲“雨”,不能让
“淋”着。一会儿是“高级社”,一会儿是“大队”,一会儿是“革委会”,一会又是
“行政村”,一网一网地“捞”你,弄不好就给“网”住了。人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过
得好点?可日他的你就不能这样说,你得说为别人。这为别人,那为别人,都他妈是假
的。老子要不为自己过得好些,日日盘算,夜夜思谋,能干那些事么?够了,够了……
    女人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出来,这会儿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红着脸跑到跟前,赶
忙给他往裤裆里塞那甩甩的“大物件”。他手一扒拉就把女人甩到地上去了,捧着“阳
物”又是一阵“扫射”……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骂道:“几十几的人了,啥东西!”
    他摇摇晃晃地朝那人扑过去,走着喊着:“啥东西?日你妈,肉东西,叫你女人来
试试?!”
    旁边有两个汉子架住了他,劝道:“醒醒吧,书印。看你醉成啥了?赶忙回家吧。”
    他推开了扶他的汉子,叉着腰说:“谁醉了?谁醉了?谁敢说老子醉了?老子一点
也不醉,老子账记得清着呢。一九六……七年……五、五月十、十四……老老老子……
在苇苇苇地里,把把花妞日、日了……老子醉不醉?”
    人们一下子愣了,都呆呆地望着他。
    女人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打他:“你胡唚个啥?你喝了几口猫尿胡唚唚啥哩?!……”
    “站开!”他吼了一声,一扒拉又把女人扒拉到边上去了。他拍着胸脯喊道:“说
老子一九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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