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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赦免的是一般刑事惯犯和普通刑事犯,他们走了,而政治犯却应当以加倍的生产成绩来报答……我们的当局有史以来什么时候曾显露过这般光彩的幽默感?
从我们这批“法西斯分子”到来之时起,在新耶路撒冷马上开始了每日的释放。昨天你还看见这些妇女们在隔离区里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满嘴脏字儿——可是你瞧!她们突然变了样子,脸洗干净了,头发梳整齐了,穿上了不晓得从哪里搞来的带圆点和带条纹的连衣裙,胳臂上搭着短上衣,规规矩矩地朝火车站走去。在火车里你猜得出这些娘儿们有本事骂人骂出花儿来吗?
这时,一批盗窃犯和“混种”(窃贼的模仿者)正在走出大门。这些家伙可没有把他们那吊儿啷铛的派头留在大门里面:他们做怪相,手舞足蹈,向留下的人们挥手、喊叫。他们的同伙也从窗口朝他们喊叫。警卫队不干涉他们——扒手们干什么都行。一个扒手别出心裁地把箱子竖着放在地上,轻巧地站上去。他歪戴着帽子,把不知道在哪个递解站里扒来或打牌赢来的西装上衣的下摆撩到后面,用曼陀林奏起一支向劳改营告别的小夜曲,唱起一首窃贼们胡诌的小调。狂笑。
铁丝网挡不住我们的视野,我们还长久地看到被释放的人群走在劳改营外的小路上,穿过远处的田野。这些盗贼们今天就会在莫斯科的林荫道上游逛,也许头一个星期就会来一次跃进(偷光一家住户),半夜在街道上扒掉你妻子、姊妹或者女儿的衣裳。
至于你们这些法西斯分子(马特罗宁娜也是法西斯分子)——请你们先把劳动生产率提高一倍吧!
由于大赦的原故,到处都喊人手不够,对人力进行着重新调整。有一个短时期我从取土场被调进了车间。在这儿,我可是欣赏到了马特罗宁娜的机械化。所有的人在这里都够受,可是最惊人的是一个小丫头干的活儿。她真算得上一个劳动英雄,虽然是不适合上报纸的。她在车间里的岗位和她的职务都没有名称,大概可以叫“上供坯工”吧。切好的湿坯(用刚和出来的粘土制的,很重)从压砖机里通过传送带运出来,两个姑娘站在传送带的尽头。一个是“下供坯工”,一个是“递坯工”。这两个人不用弯腰,只需转动身体,角度也不大。但是那个像车间女王似地站在高台上的“上供坯工”却需要不停顿地做以下动作:躬身;从脚底下拿起递坯工放在那里的湿坯;把它搬到齐腰甚至齐肩的高度而不能弄坏它;两腿姿势不变,转体九十度(有时向右,有时向左,视装载哪一边的运坯车而定);把砖坯排列在运坯车的五层木架上,每层十二块。她的动作从没有间歇、停顿、改变,而且一直是用做体操的快速节奏进行的。就这样连续干完八小时的一班,如果压砖机中途不出毛病的话。人们不断向她传递,传递,全厂班产量的一半都要经过她的手。下面的两个姑娘互相换着干,可是整整八个小时没人去换她。由于脑袋不停地起落,身体不停地扭动,这种活儿干上五分钟想必就会感到天旋地转。而那个姑娘在上前半班时还带着笑脸呢(在压砖机的隆隆声中,人们讲不了话),也许她挺高兴像选美皇后似地被摆在台座上,让人们观赏她撩起的裙子下面的赤裸结实的大腿和芭蕾演员似的柔软腰身。
因为干这个工种,发给她的口粮是劳改营里最高的:多给三百克面包(一天共八百五十克),晚饭除了共同的黑菜汤,另外给三份斯达汉诺夫口粮:三份少得可怜的用白水煮的粗麦粉稀粥。粥少得刚能盖住瓦钵子底。
“我们干活是为钱,你们是为嘴,这没有什么秘密。”一个修理压砖机的邋里邋遢的自由人机械工对我说。
运坯车装满以后,我和独臂的阿尔泰人普宁一起把它推走。这种车的样子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塔,因为各摆十二块坯的十条木板使它的重心升得很高。这辆像装得太满的小书架子似的颤颤悠悠的小车,需要拽着它的铁把手沿着一条笔直的轨道往前拉,把它推上一辆当作底座的平台车,固定在上面,再沿着另一条直线把这辆平台车拉到一排烘干室的门前。在适当的烘干室前面停下,把运坯车从平台车上移下来,再朝另一方向把它推进烘干室。每一间烘干室就是一个长走廊,两边墙壁各有十排凹槽和十排支架。需要把运坯车迅速地不偏不斜地推到里面,放松杠杆,把摆着砖坯的十条托板分放到十个架子上,再把十对铁爪卸下来,然后立即推出卸空了的坯车。这一套工艺似乎是上一世纪某个德国人的发明(运坯车有个德国名称),但是按德国人的设计,不仅要有铁轨支持着运坯车,在凹坑上还应该有地极支持着推车的工人呢。可是我们脚底下却只有一些朽烂、折断的板子,我时常踩空,掉下去。想必原设计还规定烘干室应安装通风设备,实际却没有。每当我在那里因为上不好架而手忙脚乱的时候(我时常把车推斜了,托板被卡住,放不到支架上去,弄得湿坯砸到头上),都要吸进大量煤烟,使气管刺痒难忍。
所以把我赶回取土场时,我对离开车间并不太伤心。取土场也缺人手——那儿的犯人也在释放。鲍里斯·加麦罗夫也被派来挖土,我们开始一道干活。定额早就清楚:一个人连挖带装,再加推到绞车跟前,一班要干六车(六方)。两人干十二车。天气干燥,我们两人一天来得及完成五车。但是下起了秋天的牛毛细雨。一天、两天、三天,风也不刮,雨也不变大,只是渐渐沥沥地下个不停。它不是倾盆大雨,所以谁也不敢负停止室外作业的责任。“运河工地从来不下雨!”——这本来是古拉格的一句有名的口号。但是在新耶路撒冷不知道为什么连棉背心也不发。在这烦煞人的毛毛雨下面,我们只好穿着自己的前方的旧军大衣,在褐红色的取土坑里连爬带滚,染一身红泥。到了第三天末尾,我们的大衣至少各吸进了一提桶水。劳改营也不发鞋,我们只得在稀泥汤里泡烂自己最后一双前方带回来的皮靴。
头一天我们俩还说笑话;
“鲍里斯,你不认为图曾巴赫男爵现在会非常羡慕咱俩吗?他总是梦想在砖窑里劳动。记得吗?他希望累出一身汗,回家倒头就能睡着。他八成以为会有烤衣服的烘箱,有被窝盖,一顿还能吃两道热菜呢。”
但是推完了两车土,我一边在空车槽帮子上生气地磕着铁锹(粘土总是沾在锹上不下来),一边说,话音里已经带着火气了:
“你说,那三姊妹”怎么就他妈的在家里呆不住?星期天没人强迫她们跟青年们一起去拾废铁。星期一没人向她们要学习圣经的笔记。没人勉强她义务教学。没人赶她们走家串户去搞普及教育。”
又推了一车:
“她们成天瞎叨叨些什么:要劳动!要劳动!要劳动!你们劳动去好了,见你们的鬼去吧,谁拦着你们了?那将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呀!多幸福呀!多幸福呀!什么样的幸福?该用警犬把你们送进这个幸福生活。那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鲍里斯体质比我弱,他勉强才使得动那把被土粘得越来越沉的铁锹,勉强才能把土甩到车帮子上。但是直到第二天他仍然尽力使我们的精神状态维持在弗拉季米尔·索洛维约夫一的水平上。他在这方面也比我领先了。他已经读过多少索洛维约夫的作品,可是整日埋头于贝塞尔函数的我,连一行也没有读过。
他把记得的向我口授,我也使劲记住,可是谈何容易,这时候已经没有那个脑袋瓜子啦!不,一个人怎样既能保住性命又能求得真理呢?为了理解自己的贫乏,为什么非得跌入劳改营的最底层不可呢?
他说:
“弗拉季米尔·索络维约夫教诲我们应当欢乐地迎接死亡。不会有比这里更坏的地方。”
说得对……
我们能装多少就装多少。惩戒口粮就惩戒口粮,去他妈的蛋!混完了一天,就往营里蹭。但是那里也没有什么好事在等我们:一天三次不放盐的用荨麻叶煮的黑汤,顿顿如此;一天发给一勺稀粥,只有一公升的三分之一。面包是已经切好的,四百五十克,早上一次发齐,中午和晚上一点面包皮也不给。接着还要叫我们淋着雨站队清点人数。又得穿着一身沾满粘土的湿衣裳躺在光板上睡觉,冻得哆嗦,因为工棚里是不生火的。
到第二天,那蒙蒙细雨还是下个没完。取土场泡透了。我们彻底陷在里面拔不动脚了。不论你一锹铲多少,也不论你在车帮子上怎么磕打,粘土反正是不下去。每次都得伸手把粘土由锹上抠进车斗。这时我们明白了我们这是白搭工,索性丢开铁锹,干脆用双手把脚底下吱吱作响的稀泥敛在一起,捧进车里去。
鲍里斯在咳嗽。他肺叶里还留着一块德国坦克炮弹的弹片。他又黄又瘦,鼻子、耳朵、面部轮廓变得像死人一样尖削。我细心观察他,我已经说不准他今年还能不能在劳改营里过冬。
我们仍尽量转移注意力,用思想战胜我们的处境。但是什么哲学、文学之类的话题已经谈不起来了。两只胳臂重得跟铁锹一样,耷拉着抬不起来。鲍里斯建议;
“算了,说话太费劲。我们沉默着,想些有用的事吧。例如作诗。在心里作。”
我颤抖了。他现在还能作诗?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枯黄的前额,可是在那上面同样也笼罩着多么顽强的天才的阴影啊!
于是我们沉默,用手捧着粘土。雨还在下着……但是他们不但不把我们从取土场上撤回,马特罗宁娜反而亲自驾到了。她目光炯炯(黑色的斗篷蒙在她“红色的”头顶上),站在陡坡上向作业班长指点着各个角落。我们明白了:今天下午两点这个作业班下不了班。什么时候完成定额,什么时候才让回去。午饭和晚饭一块吃吧。
莫斯科的建筑工程因为没有砖正在停工……
马特罗宁娜走了。雨越下越大。粘土层到处是淡红色的水潭。我们的车斗里也积了水。皮靴筒变红了,军大衣盖上了一块块的红斑。双手被冰冷的粘土冻僵了,用手也已经捞不起什么东西往车斗里抛。这时我们放弃了这件徒劳无益的工作,爬到高处的草丛里坐下,低下头,翻起大衣领子罩住后脑勺。
从旁边看,像是野地里的两块淡红色的石头。
我们的同龄青年正在索邦(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或者牛津上学,在充裕的休息时间里打网球,在大学生咖啡馆里争论世界性问题。他们已经有著作出版,有图画展出。他们挖空心思地寻找能使周围不够新颖的世界变形的新颖方法。他们生古典大师们的气,因为那些人用完了情节和主题。他们生本国政府和本国反动分子的气,因为它们不愿意理解和接受先进的苏联经验。他们对着电台记者的麦克风喋喋不休地发表谈话,自说自话、娇声娇气地解释着他们在自己最近的或最初的一本书里想说些什么。他们判断人世间的一切都充满自信,特别是关于我国的昌盛繁荣和最高度的正义。只有到了老年,当他们编纂百科全书的时候,才会惊异地发现在我国的字头里,在我国的全部字头里,找不到有价值的俄国姓名……
雨水敲在后脑勺上,像鼓点;寒气爬上湿漉漉的脊背。
我们环顾四方。只见装了一半的和翻倒的斗车。人全走了。整个取土场空荡荡,隔离区外的田野上也没有人影。在灰茫茫的雨幕中隐现着我所响往的小村庄,那儿连公鸡也躲进了干燥的地方。
我们也带上铁锹,因为怕被人偷走——它是记在我们名下的——拖在身后,像拉着一辆重载的小车。我们绕过马特罗宁娜的工厂,在霍夫曼式烧砖炉四周的空旷的回廊的顶棚下面走。这里有穿堂风,很冷,但干燥。我们一头钻进砖砌的拱道下的尘埃中,就地坐下。
离我们不远有一个大煤堆。两个犯人在里面翻什么,热心地找什么。找到一块,用牙咬试过,就放进一条口袋。后来他们坐下,每人都嚼着一块这种灰黑色的东西。
“喂,伙计,你们吃什么?”
“这叫‘海粘土’。大夫不禁止的。吃它没什么益处,也没有害处。一天的口粮里加上一公斤这东西,跟真地吃饱了一样。你们也找点吧,这煤堆里多的是……”
……取土场到晚也没有完成定额。马特罗宁娜下令把我们留在这儿一整夜。但是普遍停电,生产区没有照明,只好把我们召集到工厂大门口,命令全体挽起手,由一支加强的押解队带着,在狗吠和斥骂声中返回生活区。一片漆黑。走在路上看不见哪儿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