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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第2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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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过去的回忆。”C·A·列索维克说:“从劳改营回来那天起,我就努力不回忆过去。您知道吗,我几乎作到了这一点!(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问世之前。)”C·A·都达林这个人我早就了解,一九四五年我在卢宾卡监狱住的那间牢房在我之前就是他住的。我向他提起同牢房的其他人,还提到我从前不认识的、同他住过同一牢房的人。而他却回答说:“可我倒是在努力忘掉所有同我一起坐过牢的人!”(既然如此,我当然无须再回答他的问话了。) 
  我能理解原先劳改营中那些正统派分子为什么极力躲避劳改营时期的熟人。他们已厌倦于一个人冲着一百人狂吠了,那时期的回忆对他机来说过于沉重。况且,一般地说,现在接触我们这些不纯正的、.思想觉悟范的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呢?再说,假如不忘掉过去,不原谅过去,不回到原有状态的话,他们还算什么思想忠诚分子呢?正是为了这个,他们才一年四次呈文叩请,苦苦哀求的呀。“恢复我吧!让我回来吧!我过去好好干,今后还要继续好好干!”他们想恢复的是什么呢?首先是恢复党证。还有资历卡片、党龄、功绩。 
  宣告无罪,恢复名誉, 
  头上的党证发出暖人的气息。 
  而劳改贷的经历对这些人来说则像是某种有毒的脏东西,必须尽快摆脱它。他们想:即使把劳改营的经验好好抖一抖,洗涤、清理一番,难道能够找出一点点贵金属来吗? 
  列宁格勒的老布尔什维克瓦西里耶夫就是一例。他蹲过两个十年(每次都连带五年剥夺政治权力)。现在他领到了共和国级的个人特定养老金。所以,他便说:“我现在生活完全有保障。我要歌颂我们的党和我们的人民。”(妙极了!似乎只有《圣经》里的约伯才这样歌颂过上帝:上帝,感谢你踢给我们溃疡、瘟疫、饥饿、死亡、屈辱!歌颂你!光荣归于你!)不过,这个瓦西里耶夫也并不是游手好闲的,他可不是个单纯的消费者,他说;“我现在是反寄生虫斗争委员会成员。”也就是说还在拼着把老骨头干着当前主要的破坏法制的行为。看吧,这就是“思想纯正者”的面貌。 
  我也可以理解从前的告密者——眼线们为什么不希望回忆和见面:他们担心受到指由、受到揭露。 
  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呢?这是因为奴性太深?是害怕再次进去而自愿作出的保证?娜斯坚卡·维当年可不是平平常常地走进监狱时。她是带着拒捕时的枪伤进去的,可如今她用两只拳头紧压着太阳穴对我说:“要忘掉它,像一场梦一棒,忘掉,忘掉劳改营里经历的那些幻觉。”古典语文学家阿·德,按照他的工作性质,是要对各种古代历史场景作出理性的汗量的。可是为什么他也命令自己“忘掉一切”?这样他在整个人类历史中能够领悟到什么? 
  叶夫根尼娅曾在一九二一年被逮捕关进卢宾卡监狱,当时她还没有结婚.一九六五年她向我讲了这段经历,讲完后却补充说。“我婚前婚后对我死去的丈夫一直没讲过这件事。忘了……”忘了?对一个同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最亲近的人忘了讲?照这么说,把我们关在监狱里的时间还是不够长!!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严厉地评判?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平均数?老百姓中间有些谚语也是这么说的: 
  过上半天甜日子。已往的苦楚全不知。 
  事情容易记不清,好了疮疤忘了疼。 
  好了疮疤忘了疼!——原来这就是人啊!……_我的朋友尼古拉·维特凯维奇是我的同案犯,我们两人以孩子般的直言不讳致使自己身陷囹圄。在他看来,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可诅咒的,是愚人的可耻失败。因此,他一头钻进了科学,钻到这个最保险的事业里,想靠它有所成就。一九五九年,当帕斯捷尔纳克还在世,但已被猎犬所包围的时候,我们他谈到过帕斯捷尔纳克的事。他大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不要再翻这些老皇历了!你还是听我讲讲我在教研室怎样进行斗争的吧!”(他为了取得职务上的升迁经常在同一些什么人进行中争。)是啊,军事法庭当时判了他十年劳改,其实,也许只须一次鞭打就足够了吧?…… 
  格里戈里·姆…泽也被释放了。释放,撤销原判,恢复名誉,把党证交还给他。腰知道,人们根本没有问他在这期间是否信仰了耶和华或者穆罕默德?人们不管他从前的思想是否已经荡然无存。很简单:“这是你的党证,拿去吧!”)于是姆…泽从哈萨克斯坦又回到原来的某地。他经过我们城市时,我特地赶到火车站去同他会面。他如今夜想些什么呢?嗯,他会不会现在又希望回到军队的“秘密科”、(特别科”,或者“专门科”去?我同他谈话时,他好像总是心不在焉。从那之后他一直没给我来过信,一行字也没有写来,’““” 
  又例如,雷茨。他现在当了房管所的主任,又是民兵。他谈起自己今天的生活来津津有味。他虽然没有忘掉过去,(在科雷马度过的十八个年头怎么能轻易忘掉呢?)但是一提起科雷马,谈话就索然无味了,似乎他在怀疑:这一切果真发生过吗?这怎么可能?他身上已经没有过去的痕迹,现在他一切顺利,他对一切都满意。、就像盗贼“洗手不干”一样.那些政治犯的仿造品们也把过去忘掉。对于这些已经“洗手”的人们来说,这个世界又变得很舒适了,似乎没有荆棘。没有压迫。他们觉得从前似乎大家都在的审.初在他们却觉得似乎谁也不在坐牢。原先五一节和十月革命纪念日所具有的那种欢乐愉快的气氛又回到他们身上,这些节一日对他们来说已不再是让我们站在严寒中、对我们进行特别侮辱性的搜身、把我们严严地关进劳改营监狱的那些日子了。本来嘛!何必抱那么高的希望呢?!既然一家之主今天白天在工作岗位上受到了上司夸奖,那么晚上一家人吃饭时不就应该有些节日气氛吗,不就可以庆贺一番吗! 
  这些从前的受难者只是在家里还偶尔喃喃地埋怨几句,只在家里他有时还记得村去,这是为了使家里的人更抚爱他,更珍视他。一出家门,他就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我们也不该太不近人情。要知道,经历过许多使人厌恶的失意之后回到原来的“自我”中去,恢复自己从前的(虽然不是很好的)特点和习惯,这本是一般人的常情!我们的禀性,我们的遗传基因的稳定性,也就表现在这里。大概人不如此也就不成其为人了吧。我们前面引用过塔拉斯·谢甫琴柯的彷徨的诗句人就是这同一位谢甫琴柯十年之后万分高兴地写道:“我的内心形象丝毫没有改变。我衷心感激万能的造物主,他没有让那可怖的试验铁爪触及我的信仰。” 
  但是,人们究竟怎样才能忘掉呢?到哪里去学会这忘却的本领呢?…… 
  加里尼娜给我写信说。“不,我什么也忘不了。生活怎么也安排不好,虽然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在工作上我可能作出些成绩,日常生活也能处理,可是总觉得心里不舒畅、别扭,而且觉得疲劳。我希望您在描写那些被释放的人时,总不至于说他们完全忘了过去,生活得很幸福吧?” 
  拉伊莎·拉祖季娜来信说:“不让我回忆不好的东西?那么要是没有什么好的可回忆呢?……” 
  塔玛拉·普雷特科娃写道;“我坐了十二年牢。”我出狱后已经生活了十一年(!)了,可我至今还是不明日到底为什么活着?哪儿才有正义?” 
  欧洲谈论平等精神已经两个世纪了。可是在我们这里人们还是多么互不相同啊!生活的犁铧在我们彼此心灵上耕出的犁沟真是太不一样了!有的八十一年什么也忘不掉,另一些人一夜之间忘得干干净净。 
  伊万·多布里亚克说:“一切都过去了,可又不是一切。给我恢复了名誉,可我总是不能平静。很少有一个星期能够安安静静地睡觉,总是梦见劳改营。我自己流着眼泪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或者把别人吓得赶快叫醒我。” 
  安斯·伯恩施坦获释十一年之后还一直梦见劳改营。我也大约有五年的时间老是梦见自己是因犯,从来没有梦见自己是自由人。即使今天.有时候还梦见我是因犯(我在梦里一点也没感到奇怪,一切行动还是按照治经验)。列·科佩列夫获释十四年后得了病,马上就说开关于监狱的胡话了。乃·科佩列夫获释后第十四年得了病、病中的谵妄都是关于劳改营监狱的, 
  我们的舌头总像是说不出“船舱”和“病房”这些词,总想说成“牢房” 
  沙维林说;“我至今一看到狼狗还是心惊胆战的。 
  丘尔佩涅夫如今一走进树林就不能平静地呼吸,也不能欣赏自然风光,他说:“我一看,这片松树林不错。枝杈很少,伐倒之后无须再烧掉砍下的枝杈,能够出一批很好的方材……” 
  米尔采沃村里几乎半居民是在劳改营呆过的(虽然大多是犯的盗窃罪)。_如果你释放后住进了这个村。怎么能忘掉过去呢?你来到梁赞火车站。看见车站的围墙上有三根柱子是损坏的,可是从来也没有修过,好像就应该这样。这是因为囚犯列车通常正是停在这里的,运囚犯的。“乌鸦车”也一直开到这儿,一车屁股对着缺口,囚犯们一下火车就被轰着往这个墙洞里钻.(这样方便,无须押着囚犯走过嘈杂的月台)。全苏无知普及协会“给你开出一张出差证(一九五七年),原来是叫你去第二劳改区,即附设在监狱的妇女劳改区去作报告的。你走过岗楼。一项熟悉的军帽从小窗口里盯着你、你同教育科的一位代表一起穿过监狱大院,衣裳破旧的女囚犯首先讨好地赶着向你们两人打招呼。你坐在政治处主任办公室稍事休息,陪同者为了不使你寂寞而同你聊天_一你会想象到,就在这个时候正在从囚室往外赶女犯们,在小伙房里正在夺下囚犯伙夫手里的锅:喂,快去听报告!快点:快!囚犯们挤满礼堂。礼堂里发出一股潮湿味。走廊也潮湿,牢房里可能更潮。整个报告中不幸的妇女们一直咳嗽:那是老年人的、闷声闷气的。连续的咳嗽,是那裂人心肠的短促的干咳。她们的穿戴与其说像妇女,不如说是对妇女的讽刺,年轻人们也都像老太婆一样粗壮拙笨,个个疲惫不堪,盼望着报告尽快结束。你感到耻辱,恨不得化作一阵烟雾散掉。很不得不讲这些“科学技术的成就”,而对她们高喊:“妇女们!这一切你们要忍到哪一天算完呀?!……”你的眼睛立即发现几个穿得不错的、甚至穿着毛线衣的鲜明形象。显然她们是当杂役的。好了,你可以把目光停在她们身上,不去听那咳嗽声,可以顺利地宣读讲稿了。这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你……是在听吗?不,她们明明不是在听你讲话,她们不需要关于宇宙的知识。因为她们很少看到男人,所以在那里仔细端详你呢……这时,你会设想:假如现在把你的身份证拿走,你就得留在这里了。这几堵墙,距离你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无轨电车站只有几米远的这几堵墙,就将把你同整个外界隔开,它们就不再是墙而变成许多难熬的岁月了……不,不,你马上要离开这里!花四十戈比就可以乘电车到家,吃一顿美味的晚饭。但你总忘不掉:这些妇女仍将留在这里,仍将这样咳嗽下去,成年地咳嗽下去。 
  每逢我被捕的纪念日,我都要过一个“囚犯日”——早晨切下六百五十克面包,放两小块糖,倒上一杯热水。午饭我要求给我煮一份烂菜汤加一小勺稀饭。于是,我很快便回到原来的境地:天快黑的时候我把面包渣拾进嘴里,把盘子舔干净。往目的景象历历在目,往日的感受刺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把自己身上那几块号码布也带出了劳改营,至今保存着。是啊,只我一个人这样吗?不,在这一家,在那一家,到处人们都把它像保存的圣物一样拿出来给我看。 
  有一天。我走在新斯洛博德大街上。布蒂尔卡监狱!“探监室”。我走进去。里面挤满了妇女,夹杂着个别男人。有人在递交东西,有人在谈话。噢,外界给我们送的东西原来就是通过这里送进去的。真有趣: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看“探视规则”。可是这时一个大嘴脸的中土盯了我一眼,走过来问道:“公民”,你有什么事?”他大概看出我不像来探监的,怕我搞什么名堂。这么说,我身上大概总是带着一种因犯气味吧? 
  要是去凭吊死者呢?去凭吊那些自己人,也就是你也应该被刺刀扎死同他们躺在一起的那些人呢?奥列涅夫虽已衰老,但他还是在一九六五年去凭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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