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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中学向来义理精深,文词雅奥,新设学堂学生所造太浅,……不免有经籍道熄,纲沦法斁之忧。”①故于湖北设立存古学堂,以存国粹。他在《创立存古学堂折》中称:
中国之圣经贤传,阐明道德,维持世教,开启神智,尊显乡邦,固应与日月齐光,尊奉传习,即列朝子史,事理博赅,各体词章,军国资用,亦皆文化之辅翼,宇宙之精华,岂可听其衰微,渐归泯灭。②另一方面,之洞对于泰西哲学,则持根本排斥态度。他明白申言“不可讲泰西哲学”:
西国哲学流派颇多,大略与战国之名家相近,而又出入佛家经论之间。……盖西学密实已甚,故其聪明好胜之士,别出一途,探赜钩深,课虚鹜远,究其实,世俗所推为精辟之理,中国经传已多有之。近来士气浮嚣,于其精意不加研求,专取其便于已私者昌言无忌,以为煽惑人心之助,词锋所及,伦理国政,任意抨弹。假使仅尚空谈,不过无用,若偏宕不返,则大患不可胜言矣。中国圣经贤传无理不包,学堂之中岂可舍四千年之实理而鹜数万里外之空谈哉!①张之洞排斥外国哲学,但并不认为中国哲学即可全盘继承,而是有所选择。他在这里说的“中国圣经贤传无理不包”,是有特指内涵的。王国维曾一针见血地指出:
吾谓张尚书之意,岂独对外国哲学为然哉,其对我国之哲学未尝不有戒心焉,故周秦诸子之学皆在所摈弃,而宋儒之理学独限于其道德哲学之范围内研究之。②这就将张之洞在学术文化上坚守“儒学正宗”的卫道者的内心幽秘揭示无遗。从这种正宗儒学立场出发,他不仅排斥外国哲学,对正宗儒学之外的诸子学的哲理也是拒绝的。
①《劝学篇·内篇·循序第七》。
②《全集》,卷二百二十六,诗集三,连珠诗之十三。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①《劝学篇·内篇·同心第一》。
①《〈劝学篇〉书后》。
①《劝学篇·内篇·循序第七》。
②《劝学篇·内篇·明纲第三》。
①《劝学篇·内篇·明纲第三》。
②张之洞恪守君臣之义,甚至到可笑地步。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五月十四日,他致电西安行在军机处,内称”各使欲乘黄轿在乾清宫前降舆,实堪骇异。公使虽待以客卿,究是人臣,若国君游历来华,又将何以待之。”建议备良马数匹,谎称为”御用之马”,前往迎迓,”总以阻其黄轿诣官为断。”见《全集》卷八十二,电奏十。
①何启、胡礼垣:《〈劝学篇〉书后·〈正权〉篇辩》。
②《全集》,卷一百七十八,电牍五十七,致保定袁制台江宁刘制台。
①《论议政》,《易言》上卷。
①《盛世危言·议院上》。
②③《彛拔穆纪獗唷ぶ孛裣隆罚谢榫1959年版。
④《郭嵩焘日记》第三卷。
①《遗折》,《张靖达公奏议》卷八。
①②《全集》,卷六十八,奏议六十八,《创立存古学堂折》。
①《全集》,卷五十七,奏议五十七,《筹定学堂规模次第兴办折》。
①②《全集》,卷六十八,奏议六十八,《创立存古学堂折》。
①《全集》,卷五十七,奏议五十七,《筹定学堂规模次第兴办折》。
第四节“枢纽只在此化新旧之见”
一方面认识到“不讲新学则势不行”,另一方面又强调“王制乃常宗”,如何协调“新学”与“常宗”的关系,将中学与西学、新学与旧学、传统文化与近代文化的相互联系及其转换处理得更融洽、自然一些,是张之洞时时萦怀于心的绝大题目。他于此进行的若干辩证思考,其主观目标,无非是想在“开新”与“卫道”的两难之间求得一种和谐统一。
从一般意义上,张之洞是主张弥和新旧之见、融通中西之学的。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在致刘坤一等人的电报中声称:
鄙意此时不必言新政,但言须化新旧之见而已。……总之不化新旧之见,顽固如故,虚骄如故,老团未出之说如故,和局断不能保。贪昏如故,废弛如故,蒙敝如故,康党断不能绝。官派如故,兵派如故,秀才派如故,书吏派如故,穷益加穷,弱益加弱,饷竭营截则兵愈少,债重征苛则民愈穷。游勇叛民,会匪康党合而为一,中国断不能支矣。枢纽只在此化新旧之见五字。①张之洞主张,新旧学术,应予会通。《劝学篇》专辟《会通》一篇,陈说此义,以图化解畛域之见:
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为通。难为浅见,寡闻道,是为不通。今日新学旧学,互相訾謷,若不通其意,则旧学恶新学,姑以为不得已而用之;新学轻旧学,姑以为猝不能尽废而存之。终古柄凿,所谓疑行无名、疑事无功而已矣。
“旧学恶新学”,“新学轻旧学”,各有其片面性。“守旧而不知变,则为迷复之凶;喜新而不知本,则为大过灭顶之凶。”①“旧者因噎而食废,新者歧多而羊亡。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非薄名教之心”②。之洞认为,为了救世道,正人心,务当承认新旧之学各有短长,“惟天算中法实不如西法,经解宋学实不如汉学。若运救世,但当破近日眩于西法之迷途,发墨守汉学之流弊方为有益。……若能通西法以得自强之术,博汉学以为明理之资,是西法正为中国所用,汉学正为宋学所用,非快事便宜事,何为反攻之乎?”③当然,张之洞主张会通中西、新旧之学,并非不分主次,等量齐观,而是始终将中学、旧学置于首要的、核心的地位,将西学、新学置于次要、辅助的地位。《劝学篇》专设《循序》一篇,阐述这种主从关系。之洞认为,治学者必“先以中学固其根底,端其识趣”,“必先通经以明我中国先圣先师立教之旨,考史以识我中国历代之治乱、九州之风土,涉猎子集以通我中国之学术文章,然后择西学之可以补吾缺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斯有其益而无其害。如养生者先有谷气而后可饫庶羞,疗病者先审藏府而后可施药石,西学必先由中学,亦犹是矣。”通中学是通西学的必要基础和根本前提。“如中士而不通中学,此犹不知其姓之人,无辔之骑,无舵之舟,其西学愈深,其疾视中国亦愈甚”,“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烈于不通西学者矣。”①为了确认中学的至尊地位,同时化解“择西学之可以补吾缺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的过程中必然遭受的传统阻力,张之洞力图论证“圣经之奥义,而可以通西法之要指”。他爬梳典籍,采摘要义,与西学、西政相附会:
《中庸》讲尽物之性,是西学格致之义;
《周礼》讲饬化八材,是化学之义;
《中庸》讲山以宝藏兴,是开矿之义;
《论语》讲工利其器,是取新式机器之义;
《管子》讲处工就官府,是劝工场之义;
《大学》讲生之者众,食之者寡,是西人富国策之义;《论语》讲敏则有功,是工宜机器,行宜铁路之义;《周礼》讲利者使阜,是商学之义:
《论语》讲教民七年可以即戎,是武备学堂之义;《左传》讲仲尼见郯子而学,是赴外国游学之义;《吕刑》讲维貌有稽,是讼狱凭中证之义;
《尚书》讲谋及卿士及庶人,是上下议院互相维持之义;《论语》讲众好必察,众恶必察,是国君可散议院之义。①显而易见,以上罗列“圣经之奥义”与“西法之要指”的对应关系,颇多牵强,连之洞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些不踏实,所以又特意声明:“然谓圣经皆已发其理,创其制,则是;谓圣经皆已习西人之技,具西人之器,同西人之法,则非。”
如何解释“圣经”与“西法”大义相通而具论有异,之洞以“西学中源”说作为理论依据。他援引“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之论,称“中土之学术政教,东渐西被,盖在三代之时,不待畴人分散、老子西行而已然矣。”汉代以后,“中西僧徒,水陆商贾,来往愈数,声教愈通,先化佛国,次被欧洲,次第显然,不可诬也。”②“西法”与“圣经”大义相通,盖源于中土学术政教之余光流韵泽及泰西。至于为何“西法”之具论又有超越“圣经”之优长,之洞解释道:“然而学术治理,或推而愈精,或变而失正,均所不免。且智慧既开以后,心理同而后起胜,自亦必有冥合古法之处,且必有轶过前人之处。”③之洞的结论是:既然西政西学“揆之经典,灼然可据”,那么择之补吾缺,取之起吾疾,便属天经地义,无可指摘,”开新”与“卫道”也就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了。
平心而论,之洞对于中学与西学,新学与旧学关系的思考,既有陈腐、谬误之说,亦有新鲜、精当之论。化解新旧之见,会通中西之学,不仅在当时,而且在现在和将来,都是文化进步的必由之途。“学术治理,或推而愈精,或变而失正”,亦确道出文化史的重要规律。正因为各地区、各民族间文化发展的不平衡,人类文明才会千舟竞发,百舸争流,相互赶超,共同进步。中华民族在振兴民族文化,赶超先进,建设富强国家的过程中,务必克服尽弃“中学”,全盘“西化”与因循守旧,泥古不化两种错误倾向。在这方面,张之洞一百年前的思考,留给我们若干启示。当然,囿于传统观念的束缚和朝臣的立场,张之洞错误地将近代已经陈腐的“纲常名教”之类当成“中学”的精华来宣扬和捍卫,甚至认定“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①,并以之作为“卫道”的核心和“开新”的限度,则陷入迷误和荒诞,对此,历史已经公正地予以扬弃。
①《全集》,卷二百十三,古文二,《正学报序例》。
②《劝学篇·序》
③《全集》,卷二百二十一,书札八,致宝竹坡。
①《劝学篇·内篇·循序第七》。
①《劝学篇·外篇·会通第十三》。
②《劝学篇·外篇·会通第十三》。
③《劝学篇·外篇·会通第十三》。
①《劝学篇·内篇·明纲第三》。
第五节“中体西用”说的“最乐道者”
近代中国处于“古今中西大交汇”的变化剧烈时代,梁启超称其为一“过渡时代”,“而全国民族亦遂不得不经营惨淡跋涉苦辛相率而就于过渡之道”②。
大致归纳,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于思想文化方面“相率而就于过渡之道”者,有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洋务派,有主张政体变革的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还有主张“取欧美之民主以为模范,同时仍取数千年旧有文化而融贯之”①的孙中山等革命派。三派活跃于近代舞台的时间略有交错,但大致呈先后递嬗的逻辑顺序。八、九十年代,在政治领域内,维新派十分活跃,革命派已崭露头角,但在思想文化领域内,仍由洋务派占据着“主流”地位,他们力倡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成为“流行语”,广泛传播于各阶层、各社会集团。这是因为,“中体西用”说在相当程度上表达了传统文化氛围笼罩之下的中华民族群体,尤其是社会知识阶层对于中西文化冲突这一客观事实的一般认知程度和受制于沉重传统因袭负担而可能采取的一般文化选择。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它比其他文化主张更能为社会所普遍接受。
“中体西用”论是近代中国特殊历史条件的产物,是中西文化剧烈碰撞之后,统治阶层中一部分开明士人、官僚在弃旧不愿不能、图新有意有限的两难心境下作出的一种“折中”文化选择。
鸦片战争竟然使“天朝上国”惨败于“红毛蕃种”,士林震惊。林则徐、魏源“开眼看世界”,理智地承认“外夷”的坚船利炮、养兵练兵之法确乎高明,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师夷长技以制夷”,意味着采纳“西技”的根本目的在于捍卫中华文化本体。虽然林、魏尚未作出“中体西用”的理论概括,但他们实际上充当了它的思想先导。
五十年代兴起太平天国,六十年代爆发第二次鸦片战争。君主专制之“中体”,愈加风雨飘摇。惨烈的内外战争,又进一步刺激了奕䜣、曾国藩、李鸿章等权臣对于以先进军事工业技术为代表的“西用”的歆羡之情。以“制器练兵”、“求强求富”为宗旨的洋务运动应运而生。运动是思想孕育的温床,思想是运动操作的向导。与洋务运动的进程几乎同步,“中体西用”思想由胚胎而成型,呱呱坠地。
咸丰十一年(18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