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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黜执政的王导、庾亮等人。他们以禁兵之力,封锁宫省,隔绝群臣,以坚明帝之意,成废黜之谋。可以想见,在这场斗争中首当其冲者,是王导而不是庾亮。其时王敦之乱平息刚刚一年,王导保护家族利益之不暇,毫无力量参与这场角逐。能否冲破这一局面,维持形成不久、尚待巩固的门阀政治,关键人物是庾亮。庾亮于此时毅然以帝舅的特殊身分,排闼入见,始得扭转事态,使门阀士族获得对宗室诸王的完全胜利。由此可见,东晋的门阀政治,发端于琅邪王氏,巩固则在颍川庾氏。东晋之初,皇权对门阀政治进行了两次重大的反抗。一次是晋元帝假手于权臣刘隗、刁协等人,而王敦的反叛打破了这次反抗;另一次是晋明帝假手于宗室、外戚南顿王宗和虞胤等人,而庾亮排闼入宫打破了这次反抗。庾、王之间利害不尽相同,而且在明帝时矛盾有越来越明朗化的趋势。尽管如此,他们在维护门阀政治方面的立场,则始终是一致的。
第四,与王导采取一致的立场,对抗以卞壶为代表的礼法旧族①的挑战,以维护门阀政治,维护庾王共同利益。卞壶为明帝顾命大臣之一,成帝咸和初,庾亮与他分居中书监、令,对直省中,共参机要。卞壶勤于吏事,干实为官,每思崇上抑下,实际上是新出现的刁协、刘隗。王导曾言及“卞望之(壶)之岩岩,刁玄亮(协)之察察,戴若思(渊)之峰岠”①,也是把卞壶并列于刁协、戴渊一类。《晋书》卷七○《卞壶传》:壶“性不弘裕,才不副意,故为诸名士所少而无卓尔之誉。……时贵游子弟多慕王澄、谢鲲为达,壶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欲奏推之,王导、庾亮不从,乃止。”卞壶欲奏推贵游子弟而王导、庾亮不从,这是新旧两种门第矛盾的表现。尽管卞壶屡次奏弹王导,在王、庾之间偏向庾亮而为庾亮所用,但是在这一涉及士族名士共同利益的问题上,庾、王又是保持一致,以抵抗卞壶之议。
第五,企图进一步解决宗室诸王的问题和解决引流民帅平王敦一事的后遗问题。祖约、苏峻之乱,从祖、苏方面说来,是流民帅恃功骄恣,要求报偿;从庾亮方面说来,则是鉴于苏峻“拥兵近甸,为逋逃薮”②而生疑窦。所谓“为逋逃薮”,主要就是指藏纳见逼于庾亮的宗室诸王而言。成帝时的庾亮,一反过去所持的“申、韩刻薄伤化”之见,转而“任法载物”,以图剪除异己,特别是逼迫宗室诸王。被逼诸王纷纷异动。南顿王宗被劾谋反身死;西阳王羕坐此贬降,旋奔苏峻,峻平赐死。据《晋书》卷七《成帝纪》及卷五九《汝南王祐传》,祐为宗、羕之侄,先宗三日死;而嗣立的祐子统,旋“以南顿王谋反,被废”。这些都是苏峻之乱前一年的事。苏峻乱时,彭城王雄坐奔苏峻伏诛,章武王休亦奔苏峻。这些排抑宗室的事主要是出之于庾亮,但王导难逃同谋之嫌。至于王导与其它士族同时反对庾亮徵召苏峻,这主要是惧怕激成动乱,是庾、王策略分歧而不是政治分歧。所以苏峻乱起之时庾亮报温峤书说:“吾忧西陲(案指陶侃)过于历阳(案指苏峻)”,尚不以中枢王导势力为虑。
上列诸事,都说明庾亮居位以后力求维持门阀世族在东晋朝廷中的特殊地位,维持门阀政治。元帝以来,东晋在皇帝与门阀士族之间,宗室诸王与门阀士族之间,礼法旧门与门阀士族之间,流民帅与门阀士族之间,反复交替地出现争夺统治权力的斗争。这些斗争都是以门阀士族为一个方面,一般说来都是以门阀士族的胜利告终。这是门阀士族政治的特徽,是时代的特徵。庾、王作为门阀士族的代表,几乎面临相同的矛盾,所以他们休戚相关,利害与共,往往是多同少异,大同小异。庾、王之间不是没有利害冲突,但是冲突可以控制在从属地位。庾、王合力,使皇权屈服了,使宗室诸王成为不起作用的力量,动辄奏推士族名士的那些礼法旧门人物也不再有所作为,引流民帅平叛而出现的后遗问题也终于完全解决。门阀政治排除了各种障碍,能够在自己的轨道上正常地运转。这些就是门阀政治的创立者和巩固者,王导和庾亮共同起的作用。
但是也可以看到,门阀政治的格局既经巩固,作为门阀政治的固有矛盾,即此一士族与彼一士族的矛盾,也就是门户之间的矛盾,从此就成为东晋历史的主题而反复出现。庾、王矛盾,就是这种士族门户间矛盾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
自从庾亮以苏峻变乱而引咎外镇,把八岁的皇帝留在建康交由王导看管以后,直到王导、庾亮之死,其间十二三年之中庾、王直接或间接对立的问题,已详本书《论郗鉴》一题中《郗鉴与王导》部分。除此以外,庾、王两族以庾怿与王允之为代表所进行的一场争夺江州之争,在史籍中表现得很隐晦,史家也少有注意,特在下面进行探索。
① 《文选》卷四九《晋纪总论》引干宝《晋纪》:“世俗言〔庾〕纯乃祖为伍伯”。案庾纯是庾乘之孙,庾乘或即为县伍伯。
① 《世说新语·文学》“庾子嵩读《庄子》”条注引《晋阳秋》。
① 参看本书第五九页。
① 庾亮加中书监出于王敦表荐,见《太平御览》卷二二○。表谓以中书令、领军可中书监、领军如故。亮原已居中书令,本传失载。
① 《世说新语·任诞》:“卞令礼法自居。”
① 《晋书》卷七○《卞壶传》。《世说新语·赏誉》载此略同。
② 《世说新语·假遹》“陶公自上流来”条注引《晋阳秋》。
二 庾亮出都以后的政治形势
晋成帝咸和四年(329年)苏峻之乱平息以后,庾亮引咎出都,以豫州刺史屯驻芜湖50000028_114_1①,企图就近控制朝政,以与王导相持。这是东晋建国后在非战争状态下出现的第一次豫州与扬州相持的局面。其时上游的江州属温峤,荆州属陶侃。温、陶都是东晋功臣,与庾在平苏峻时有过联盟关系,此时他们三家暂得相安。庾亮知道,温峤本来是作为刘琨使者来到建康的,在东晋朝廷孤立无援,居江州并无多少实力;拥有实力的陶侃是南人,门第低微,年迈而又无出众的子息可以继承其业。所以,只要不出现不利于庾亮的异常事态,庾亮完全可能逐步扩大领域,取得江、荆,统一上游,然后以既成之势威逼建康,取代王导统治。此后十余年里上游的形势和上下游的关系,确实是循此方向发展,庾氏家族势力日益强大。
庾亮出都居芜湖,只是对王导一步之让,而且只是暂时的。豫、扬相持,在地理上距离大近,没有缓冲余地,不利于维持彼此的平衡。一旦反目相对,不论是豫是扬,都可能骤然处于紧张和危殆地位。王敦据姑孰,苏峻处历阳,与建康短兵相接,这种教训,庾亮和王导都是不会忘记的。庾亮既无意也无力与王导破裂,则其居芜湖只能是暂时观望等待,一旦有了可能,他就会向上游发展,在上游聚集力量,徐图后举,这是必然之理。
我们看到,江左上下游相争的形势,在王敦的时候,还可以说是由于“楚江恒战,方城对敌,不得不推诚将相,以总戎麾”的历史条件造成的。但是既然出现过王敦乘时起兵,居上制下的事实,它就成了一种历史经验,为居上游者所利用,所效尤,而不论楚江、方城有何需要。庾亮正是利用这一经验,有意制造居上制下的形势,以图庾氏门户利益。
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个时候,建康不但要应付上游荆、江可能兴发的顺流之师,还要时刻提防近在肘腋的豫州的突袭。建康处在极不安全的状态,这是促成建康所倚的京口重镇适时兴起的一个客观原因。徐州刺史郗鉴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发挥着京口的作用。这样,所谓上下游之争,就不是简单的荆、扬之争,而是已经演化为复杂得多的多头之争。有实上的荆州、江州、扬州,加上侨置的豫州、徐州,都在这种反复的斗争中占有各自的地位。这是东晋门阀政治在地理上、军事上进一步的表现形式。
《通鉴》刘宋孝建元年(454年)曰:“初,晋氏南迁,以扬州为京畿,谷帛所资皆出焉;以荆、江为重镇,甲兵所聚尽在焉,常使大将居之。三州户口居江南之半。”这是就东晋江左实上而言。三州的州治和军府都在长江沿岸①。三州加上侨置的豫州、徐州,大体构成一条画江而守的南北防线。这个时期,南北力量虽然时有消长,但大体上是平衡的。因此,画江而守就逐渐成为东晋对付北方威胁的国策。《晋书》卷五六《孙绰传》:“中宗龙飞,非惟信顺协于天人,实赖万里长江,画而守之耳。”同书卷六六《陶侃传》陶侃之言曰:“我所以设险而御寇者,正以长江耳。”其时东晋布兵于江淮之间和江汉之间,视南北力量对比的变化而作进退。当力量不足以控制这一地区而不得不转移防线时,退兵的极限就是长江。当然,如果江北弃守,长江天堑暴露在敌人眼前时,江南就会进入危机状态。所以画江而守的国策,除了要求荆、江、豫、扬、徐诸州治所或军府必须设置在长江沿岸,不得南移以外,并要求尽可能在江北控制住一定的土地,以为南北缓冲。如有可能,甚至还要掌握一部分淮、汉以北的土地。正由于长江一线具有这种重要的战略价值,东晋士族门户之间的冲突往往沿着长江一线展开,门阀政治中权力结构的变化也往往发生在长江一线。长江上游地理上的顺流优势,可以转化为军事上、政治上的优势。加上荆、江“甲兵所聚”的条件,谋求家族权力的士族往往抢据上游。这是东晋上下游之争进一步发展的历史背景。
画江而守,东晋的情况与孙吴基本相同。《三国志·吴志·孙权传》赤乌十三年注引庾阐《扬都赋·注》曰:“烽火以炬,置孤山头,皆缘江相望,或百里,或五十、三十里,寇至则举以相告,一夕可行万里。孙权时合暮举火于西陵,鼓三竟达吴郡南沙。”①同书《孙皓传》甘露元年注引干宝《晋纪》,纪陟使魏,魏问吴之戍备几何,坚固之状,陟对曰:”自西陵以至江都五千七百里,……疆界虽远,而其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吴于濒江置督屯兵,权重者为都督,所置即在纪涉所说的险要必争的地区。洪饴孙《三国职官表》辑得吴沿江所置督或都督,西起西陵,东至京口,约有二十余处,这与东晋荆、江、豫、扬、徐诸州屯兵分布情况大体相同。《三国志·吴志·孙静传》附《孙奂传》注引《江表传》曰:“初,〔孙〕权在武昌,欲还都建业,而虑水道溯流二千里,一旦有警,不相赴及,以此怀疑”,聚百官议之。诸将或陈宜立栅夏口,或言宜重设铁锁。这是消极的防守。小将张梁则主张遣将入沔与敌争利,于武昌设精兵以策应之,为孙权所采纳。这是积极的防守。长江本如长蛇①,画江而守重在首尾相应。孙权还建业,用武昌居间以控沔汉,得首尾相应之宜。所以终吴之世,荆、扬同在孙吴朝廷牢固控制之下,吴国都城还可以于建业、武昌之间迁徙,而没有出现频繁的上下游之争,与东晋大不相同。
孙吴时居上游方镇之任者也是士族。吴郡陆逊为荆州牧二十余年,赤乌八年(245年)卒官后,子陆抗领父兵镇柴桑,又都督西陵等处。陆抗于凤凰三年(274年)卒官,诸子晏、景、玄、机、云又分领父兵据于上游。终孙吴之世,陆氏三代为吴西境疆臣,镇上游,抗强魏,为朝廷所赖,而没有引起吴国内部的荆扬之争,象东晋所发生的那样。
上下游的关系在东晋与在孙吴之时如此不同,我认为原因之一,是东晋士族力量远远超过孙吴士族力量,而东晋皇权又远远弱于孙吴皇权。这种情形一目了然,无待申论。原因之二,是东晋时江州发展水平大大超过了孙吴之时,基本上能够支撑荆州并维持上游地区相对独立的需要;而且梁州基本上在东晋之手,足以从北方屏蔽上游。这一点须略作说明如下。
东晋时的江州,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性。据《晋书》卷八一《刘胤传》:“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流人万计,布在江州。”江州商旅继路,刘胤为刺史,“大殖财货,商贩百万。”江州地境辽阔,兼括今江西、福建之地,农业渐趋发达,粮谷充实。《隋书》卷二四《食货志》说到东晋仓储时说:“其仓,……在外有豫章仓(案在今江西南昌)、钓矶仓(案在今江西都昌)、钱塘仓(案在今浙江杭州),并是大贮备之处。”《通鉴》宋孝建元年一月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