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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是伏法,是逃亡,无迹可寻,而其后人以及史臣则以“名位不显”掩而蔽之。而桓楷之子桓颢出仕,当在入晋以后,网禁已疏之时。我们知道,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被司马氏所杀,入晋后稽康子嵇绍咨出处于山涛,山涛答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①”嵇绍遂得起家为秘书丞。桓颢亦以司马氏刑家之后出仕晋廷,情况正与嵇绍相类。只不过嵇康之诛,并没有株连亲族,与桓范颇有不同。
《三国志·魏志·曹爽传》注引《魏略·桓范传》,谓桓范字元则,而《世说新语·贤媛》“许允妇是阮卫尉女”条注引《魏略》则谓桓范字允明。两处同引《魏略》而文字互异,必有一误。张鹏一《魏略辑本》②卷一○,于此亦未作解释。案《文选》卷三五《七命》注引《应瑗与桓范书》,称桓范字为元则;《真诰》卷一六《阐幽微》注:“桓范字元则,沛国人,有才学筹策,仕魏位至大司农,党曹爽被诛也。”《史通》卷八《人物》亦称桓范为元则。据此,《世说》注引《魏略》桓范字允明者当为误写。但是《世说人名谱》谓桓楷字正则,如果不误,依史讳之例,桓范字元则与桓楷字正则者同一“则”字,似有扞格之处。或者如《颜氏家训·风操》所云:“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孙氏①”,所以桓楷不讳桓范之字欤?检陈垣先生《史讳举例·南北朝不嫌父子同名例》,举有前秦苻坚字永固,其太子宏字永道,父子字同“永”字(案苻坚之长庶子苻丕字永叔,亦同“永”字。永叔,《御览》卷一二二引《前秦录》及《魏书》卷九五《苻丕传》均作永叙。又,慕容垂字道明,垂子宝字道祐,垂子熙字道文,宝子盛字道运,祖孙三代四人,均带道字);又举有南齐萧承之字嗣伯,其子道成(齐高帝)字绍伯,父子字同“伯”字。江南之俗不讳字,此点颜之推已论及,而十六国亦有不讳字之例。上溯三国,蜀、吴帝室有讳字之例,《史讳举例·三国讳例》已举出;魏则讳字与否或讳字严格与否,尚未见史料可证。再向上溯,则东汉亦有父子不讳字之例。《风俗通·十反》载大尉沛国刘矩字叔方,而其父字叔辽,同一“叔”字。或者桓范字元则,其子桓楷字正则,两者名与字皆不误,而此正可作为魏时不讳字的一个例证。不过,孤证不立,关于桓氏家讳中的这一问题,终于难得确定②。
(三)桓范的郡望问题
大体说来,以桓范为桓彝的曾祖之说,按其名讳、序次、年代以及与曹、马关系等方面说来,似可成立。但是还有一个重要疑点有待考实,这就是桓范的郡望问题。
《魏略》说桓范为曹爽“乡里老宿”,而《曹爽传》及《世说新语·贤媛》“许允妇是阮卫尉女”条都说桓范是沛郡人而不具其县名。据《魏志·武帝纪》,曹氏是沛国谯人,曹爽与桓范同郡国为“乡里”,是没有疑义的。东汉有谯县属沛郡而无谯郡。建安时增设谯郡,谯县改属谯郡,而谯郡与沛国并存。所以曹氏亦称谯郡谯人。谯郡后改谯国。
谯郡之设及其改称谯国,《宋书·州郡志》、《晋书·地理志》、《元和郡县图志》以及洪亮吉《补三国疆域志》诸书所载纷坛,莫衷一是。卢粥《三国志集解》于《魏志·武帝纪》卷首部分,爬梳众说,考定谯郡设于建安中,并推定建安十八年魏国既建,乃立谯郡以比丰沛。王粲建安二十一年随曹操征吴时作诗:“既入谯郡界,旷然消人忧”,是其时已有谯郡。但尚未改称谯国。建安二十二年,沛穆王林徒封谯,始改谯郡为谯国。黄初元年,魏代汉,以谯国与长安、许昌、邺、洛阳为五都。黄初五年改封诸王为县王,复还国为郡,谯国依例复为谯郡。这样,东汉沛国谯县,入魏就成了谯郡谯县。如果我们认定桓范为桓荣之后之说不误,则沛国龙亢人桓范与沛国谯人曹爽互为“乡里”,这似乎没有问题。
但是,要确定这一点,还存在须得澄清的事实。因为谯郡之设并未取代沛国,谯郡与沛国两存。沛国谯县虽入谯郡,但沛国龙亢是否也入谯郡,尚待证明。如果龙亢县未入谯郡,那未以魏国郡县名称为准,曹氏为谯郡谯人,桓氏为沛国龙亢入,两者在曹魏时是不能以“乡里”相称的。因此还要证明龙亢入魏已经割归谯郡,不属沛国,才能消除这一疑点。这又涉及另一个棘手的问题。《三国志·魏志·明帝纪》景初二年(238年)四月,“分沛国萧、相、竹邑、符离、蕲、铚、龙亢、山桑、洨、虹十县为汝阴郡,宋县、陈郡苦县皆属谯郡。”看来,龙亢等县已于此年由沛国分入汝阴郡,而未入于谯郡。照这样说,在分郡十一年后的曹爽之狱时,沛国桓范还是不能认定出自龙亢桓氏,因为龙亢既属汝阴,“汝阴龙亢”人桓范更不能是谯郡谯人曹爽的“乡里”。
但是,景初二年剖分郡县之文,于郡县排列上难于通读,显有错误。《通鉴》有鉴于此,为求稳妥,省去未录。《晋书·地理志》载晋汝阴郡所统共八县,与此所列十县无一同者。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一五已疑《魏志·明帝纪》之文有误,但未能确定误在何处。谢钟英《补三国疆域志补注》、吴仕鉴《晋书·地理志斠注》虽未疑《魏志》之误,但亦注意到沛郡所剖分的十县并不在汝阴郡,遂疑十县虽经剖分,但为时甚暂,魏未晋初复归于旧日建制。谢、吴二氏的新解,并不足以释钱氏之疑。
解决这一疑惑,确指《魏志》误处的,是吴增僅。吴增僅所著《三国郡县表附考证》中,考定汝阴郡设置并不在景初二年;又证明《魏志》所列十县全在涡水之北,与汝水相隔数百里,而且与汝阴诸县不相连接,从而认定《魏志》景初二年之文确实有误。他提出新解,认为《魏志》“……十县为汝阴郡”中的“为”字为衍文。据此,《魏志》原文应当读作:“分沛国萧、相、竹邑、符离、蕲、铚、龙亢、山桑、洨、虹十县,汝阴郡宋县,陈郡苦县,皆属谯郡。”这样,《魏志》原文就可以通读而无任何滞碍。吴增僅氏并推论曰:“谯为曹氏丰镐,名列五都,故割度多县,蔚成大郡。晋受禅后徙其属县,所以削其本根也。”根据吴增僅的这一解释,可知谯郡虽于建安中已经设置,但其时的谯郡尚不包括龙亢等县,龙亢等县直到魏明帝之未犹属沛国。桓范于建安末入仕丞相府时,谯郡(国)虽已建置,但桓范籍贯仍为沛国龙亢。沛国龙亢于景初二年四月始割入谯郡,此时下至桓范之死不到十一年。所以鱼豢《魏略》未叙桓范为新划定区域的谯郡龙亢人,而用其入仕时的旧望,叙为沛国龙亢人,就象《魏志·武帝纪》用曹操入仕时的旧望,叙为沛国谯人,而不叙为后来划定的谯郡(国)谯人一样。龙亢在曹爽时既已入谯郡,则曹爽以桓范为“乡里老宿”而敬重之,桓范亦以乡里之谊,兼以忠义之道,而投向曹爽,就完全是情理中事。《通鉴》魏嘉平元年胡注所作“范,沛国人;谯、沛,乡里也”的解释,笼统言之虽似可通,但胡氏未明郡县划分原委,直以谯郡人与沛国人为乡里,因而还是不免未达一间。
嘉平之变,以地域言,是谯沛统治集团的彻底失败。桓范既出谯沛,又为曹爽所敬,其本人和其家族势力在嘉平之变中被消灭,应当说是必然的。
(四)旁 证
桓范所自出的沛国桓氏就是以后的谯郡桓氏①,这一点已无可疑。但是据知谯郡桓氏支脉有三,一出龙亢,东汉桓荣、曹魏桓范、东晋桓彝均属之;一出相县,东汉桓谭属之;一为铚县桓氏,东晋桓宣、桓伊属之。龙亢、相、铚三县,东汉均属沛国,魏景初二年割入谯郡。桓氏三支关系如何?以桓范出于龙亢一支为说是否合理?这些问题也应当加以考察。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在于判定这三支中哪一支具有“世为冠族”的社会地位。
据《后汉书·桓荣传》注引《续汉书》、《东观记》,以及据《广韵》卷一,知谯郡桓氏原为齐人,齐桓公之后,以谥为姓,由齐迁龙亢,当为沛国桓氏之始,至桓荣时已经六世。颇疑龙亢桓氏枝繁叶茂,乃有相、铚分支,而相、铚桓氏在门户势力方面较之龙亢桓氏皆相形见绌。相县桓谭以儒学及其《新论》之作显名于世,但居官不过给事中,品位不高。汉章帝巡狩至沛,虽曾“使使者祠谭家,乡里以为荣①”,但桓谭后嗣无闻于世。看来相县桓氏一支,其家世地位在东汉并不尊显,不足以当“世为冠族”之称。铚县桓氏,《晋书》卷八一《桓宣传》叙其先世只及父祖,居官亦不尊显,年代约在西晋,再早就无闻了。汉魏之时铚县有无桓氏聚居,也很难说。桓宣及族子桓伊在东晋居官数十年,虽其气质和才具颇有士族之风,桓伊更有名土之誉②,但其居官主要是以武干为边将,戍守江沔以北,与其时士族高门通常的官守仕履颇不相类。所以,要说桓范出于铚县桓氏,也缺乏合理的根据。《晋书》卷六四《武陵王遵传》:“〔桓〕伊与桓温疏宗”。《世说人名谱》列桓伊为龙亢桓氏“别族”而附之于龙亢桓氏之后。据此可知,铚县桓氏与龙亢桓氏宗族相通而支脉疏远。当太元之世桓冲与谢安分据上游荆、江和下游扬、徐之时,桓伊曾长期在豫州之任,居中以为缓冲。这大概是桓伊与桓冲既同宗而又不亲,具有独特身分背景,谢安既能接受,桓冲也不相疑之故。
根据上面谯郡桓氏三支的状况,我判定桓范出于龙亢桓氏一支之说,最为合理,因为只有此支能当“世为冠族”之称;而《世说人名谱》中龙亢桓氏恰好有世次缺佚,年代与桓范相当,可以互为佐证。
由于铚县桓氏与龙亢桓氏同宗,所以桓宣、桓伊的先人与桓范应有相当的血属关系和相近的文化面貌。我们知道桓范《世要论》首篇曰《为君难》,次篇曰《臣不易》。我们又知道《晋书》卷八一《桓伊传》谓淝水战后桓伊以孝武帝与司马道子之间嫌隙渐成,而谢安亦以功高而蒙谗忌,朝廷矛盾重重,于是桓伊在孝武帝召宴时歌怨诗以为谏。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云云。桓伊怨歌大意,与《世要论》上述诸篇主旨相同,出于《论语·子路》。《论语》所引“人之言曰”云云,本来是用以论证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道理,并没有感叹君臣相处之难的意思。桓伊之歌与桓范之论,却与《论语》原意不一样,说的是君臣嫌隙问题。桓伊之歌与桓范之论两者间的这种一致性,是偶然巧合呢,还是有桓氏家世学问承袭在于其中?这是一个可疑而难决的问题,权列此以为旁证之一,并待后考。
《魏略》谓桓范作《世要论》以示蒋济,蒋济不视。桓范怒曰:“我祖德薄①,公辈何似邪?”“世为冠族”的桓范,出此“我祖德薄”之言,有什么事实背景呢?桓范祖辈可知者四人:鸾,《后汉书》有传;衡,早卒;顺,事迹不传,子典;麟,不胜丧而卒,年四十一。总起来看,桓范祖辈境遇不佳,“德薄”云云,似暗合事实。桓范父辈三人,也多坎坷:彬,违忤中常侍,免官禁锢,灵帝光和元年(178年)死,子嗣无闻;晔,献帝初平中避难南行交州,为凶人所诬,死于合浦狱中,子嗣无闻;典,献帝时官居光禄勋,死于建安六年,子嗣无闻。这些情况,似乎也暗合桓氏先人“德薄”之语。
上述桓范父辈,彬、晔子嗣无闻,当由于家道中落之故。只有桓典居九卿之任,死年又较晚,而史籍不著其后嗣,有乖史家作传常情。我怀疑桓范即桓典之子。典死于建安六年,范仕于建安末,范入仕时最晚亦当及冠之年,以范为典子,年代无扦格之处。嘉平时桓范被曹爽目为“老宿”,与所估计的年岁亦合。桓氏家族于东汉灵、献之时人物多有凋零,赖桓典、桓范一支代为九卿,使桓氏得以保持“世为冠族”的社会地位。至于桓典既然有子桓范而史籍却不著其继嗣(也设有说无嗣),似乎正可解释为嘉平之狱后魏晋朝廷及桓氏家族双方都以此为忌,因而讳莫如深,真象遂失。
桓氏世系中还有一事值得推敲。《后汉书·桓郁传》:“子普嗣,传爵,至曾孙。”注引《华侨书》(案即《汉后书》)曰:“郁六子,……普嗣侯,传国至曾孙,绝。”传国,即嗣爵之意,桓普所嗣之爵即桓荣所受的关内侯,荣传于郁,郁传于普,普累传至其曾孙而止。嗣爵而史缺其嗣者之名,只称传至曾孙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