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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卷九七《刘裕传》:“[卢循]党琅邪人徐道覆为始兴相”,似徐道覆为琅邪人。但是《晋书》记载江左人物籍贯,除门阀士族必著旧望以外,一般人物或著旧望,或著侨居之地,并不完全一律。所以琅邪究竟是徐氏旧望,还是其侨居之地,尚不清楚。案《元和姓纂》徐氏有琅邪一望,曰:“晋仆射宣之后,宋有徐爱。”晋仆射徐宣不详②。徐爱,《宋书》卷九四有传,曰:“晋琅邪王大司马府中典军,从北征,微密有意理,为高祖所知。”徐道覆似不得与这一与晋、宋皇室都有亲近关系的人同族为琅邪人。《宋书》卷一《武帝纪》(上)记徐道覆,只是说“其(案指卢循)同党徐道覆为始兴相”,未著琅邪。《宋书》卷五○《刘康祖传》有东海人徐道期流寓广州,义熙未于广州起兵,攻始兴郡之事③。道期、道覆,名相近,均带道教徒名中常用的道字,而道期进攻之地,又为道覆长期驻守过的始兴。颇疑道期为道覆近属,道覆败亡后藏匿不出,至是始取广州,攻始兴①。如果推测可以成立,则徐道覆籍贯当同于徐道期,为东海人,而非琅邪人②。《魏书·刘裕传》所说琅邪徐道覆,琅邪或指道覆在江左侨居之地,即建康附近的琅邪郡。东海徐道覆,与道教徒东海徐宁当为同族。
徐宁,东海郯人。祖台,西晋丹阳令;父褚,太子洗马,见《新唐书》卷七五(下)《宰相世系表》。徐宁事迹附《晋书》卷七四《桓彝传》。王敦之叛前夕,徐宁为江北广陵附近一荒县的县令,不为人知,桓彝力荐于庾亮,始得过江至建康为吏部郎。徐宁虽不属晚渡伦人,亦不类门阀士族,如非特殊际遇,是难于入仕建康的。徐宁之孙徐羡之尽管显贵于刘宋初年,但《宋书》卷四三《徐羡之传》还说他“起自布衣,又无术学”;《南史》卷二三《王华传》亦谓为“中才寒士”,可证徐宁家族地位未因徐宁入官而有大的变化。徐道覆没有特殊际遇,所以沉沦里巷,不得仕进,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徐宁是有名的道教徒,这对徐道覆却能发挥较大的影响。
《太平御览》卷六六四引《神仙传》:“鲍靓,明帝时人,年过七十而〔尸〕解去。有徐宁者,师事鲍靓……”。《文选》卷二一颜延年《五君咏》注引顾凯之《嵇康赞》:“南海太守鲍靓,通灵士也,东海徐宁师事之。”又《真诰》卷一六《阐幽微》第二所列道教鬼官,有“陶侃为西河侯,……徐宁为长史。宁坐收北阙叛将,不擒,免官……。”注:“徐宁,字安期,东海郯人,羡之祖也。……羡之年少时常来形见,自称‘我是汝祖’,戒其祸福,后并如言。”《真灵位业图》亦有“西河侯陶侃,长史先用徐宁,被弹,后用蔡谟”云云。如果徐道覆果为徐宁同族,则徐宁的家世门户与道教信仰,都可以作为徐道覆家世及信仰的旁证。徐道覆大概也是南渡后不得官宦,遂以传布道教为其职业,与孙恩、卢循相同。
综上所叙,孙恩、卢循、徐道覆的家族,具有如下一些共同之点:一,同为侨人;二,同为寓居江左的次等士族;三,同奉道教;四,共为婚家;五,同活动于建康以外而不得进入东晋政治中枢;六,同有突破门阀政治限制的要求。这种种条件,使孙、卢、徐三家结合在一起。他们先是力求凭借道术跻身门阀政治行列之中,失败以后转而利用他们所团聚的道教信徒乘时举兵,反对当权的司马道子父子。
孙恩等的活动,客观上看来也是次等士族对门阀士族的一种反抗,但并不都是自觉行动。据《孙恩传》、《卢循传》,孙泰被杀后,孙恩于海中聚众,不过是“志在复仇”,即复司马道子父子杀孙泰之仇。所以他只是表司马道子父子之罪,请朝廷诛之。孙恩据有会稽,自号征东将军,这显然只是假借东晋朝廷的名号,并无建号自立之意。以后卢循也接受桓玄所授永嘉太守和刘裕所授广州刺史之号。卢循俘获原广州刺史吴隐之,以隐之党附桓玄,表朝廷诛之,朝廷不许,卢循也不专擅行事。《宋书》卷五二《王诞传》,王导曾孙王诞被桓玄徙广州,卢循以王诞为平南府长史,诞说循曰:“下官远流在此,被蒙殊眷,士感知己,实思报答。本非戎旅,在此无用。素为刘镇军所知,情味不浅,若得北归,必蒙任期。公私际会,思报厚恩,愈于停此,空移岁月。”卢循乃遣王诞、吴隐之同还建康。这种种迹象说明,孙恩、卢循虽然对门阀士族进行了冲击,以求改变自身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但在精神上仍受门阀士族的束缚,这一点与刘牢之相像。孙恩、卢循、徐道覆都不曾建号以与东晋朝廷决裂,也是他们精神上受到束缚的表现。
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早就认为孙恩纯系野心家,不承认孙恩起兵是正义的农民战争。我起先不同意范文澜先生的意见,后来感到这种意见颇有道理。不过孙恩不是一般意义的野心家,他的野心具有突破门阀政治这一时代特点,这与刘牢之、刘裕并无不同。孙恩本无武力依恃而居然得以起兵,是由于门阀政治之争导致司马元显“苦发乐属,枉滥者众,驱逐徙拨,死叛殆尽”①,因而造成了起兵的便利条件。发乐属既损害乐属本人及其家庭,又触及乐属主人的利益,结果是地主与农民同起反抗;征发枉滥指发及乐属以外,结果是乐属与自耕农民同起反抗;乐属主人多是江左吴姓豪族,结果是江左吴姓豪族也与孙恩同起反抗。司马元显的一项措施,牵动了江左社会的许多矛盾,使孙恩起兵有广泛的社会基础,有很复杂的性质。加上道术的煽动作用,几十万人的暴力反抗,就在旬日间形成了。
须要说明,本节主旨只是从孙恩、卢循、徐道覆家世的社会属性和政治动向立论,而不求综论数十万农民的反晋斗争。被压迫群众自发的反晋斗争是正义的,爆发这场斗争的原因和斗争的英勇事迹,史籍具在,清楚可考,只是这些并非本节主旨,所以不多论叙。
① 卢氏在北,不见有信奉道教的直接资料。卢氏何时开始信道,尚不可考。据 《晋书》卷一○○《卢循传》及《水经·叶榆河注》,卢嘏、卢循似均赴水死,水 死为其时道徒习俗,于《孙恩传》可见。
② 卢嘏,《宋书》卷四七《孙处传》、卷九二《杜慧度传》以及《南史》卷一《宋本 纪》、卷一七《孙处传》、卷七○《杜慧度传》,均作卢嘏,与《晋书》同。《高僧 传》作卢瑕,《莲社高贤传》作卢遐,似误。
① 范宣,《莲社高贤传》作范宁。范宁年代较晚,似以范宣为是。
② 《三国志·魏志·徐宣传》,魏徐宣,广陵海西人,明帝时为左仆射,姓名官 位与《姓纂》合。但海西在今苏北灌南县境,与琅邪颇有距离,地境与《姓纂》 不合。看来晋徐宣并非魏徐宣。
③ 《晋书》卷一○《安帝纪》义熙十三年七月“南海贼徐道期陷广州,始兴相刘 谦之讨平之。”南海盖指徐道期流寓之地,非其本贯。据《元和郡县图志》南 海县南六里本有卢循故城。
① 参冯君实《晋书孙恩卢循传笺证》第五九页。又,《太平御览》卷九四二引《岭表录异》,谓卢循败后余党奔于海岛野居。“南海贼徐道期”或即出于这些海 岛的卢循、徐道覆余众。
② 东晋著名道士鲍靓,亦有东海人和琅邪人等说,前者见《晋书》卷九五《鲍靓 传》,后者见《御览》卷六六四引《神仙传》。似可与徐道覆籍贯问题比照。
① 《魏书》卷九七《桓玄传》桓玄讨司马元显檄文。
五 孙恩、刘裕与次等士族
孙泰、孙恩等人在江左以道术奉事帝王公卿,又转而以道术聚众起兵反晋。这是一部分其身分同于次等士族的晚渡侨人谋求政治出路的手段,其社会、政治意义,与原为门阀政治服务的北府将转而颠覆门阀政治一样。
刘牢之与刘裕,孙泰与孙恩,这是两支虽然表现迥异但实质上却有许多相同之处的平行活动力量。它们在各自发展的过程中,走过相似的道路。当刘牢之只是在门阀士族中求发展,未成为独立势力时,孙泰也在门阀士族中求发展,未成为独立势力。孙泰由于企图成为独立势力而聚众时被司马元显诱杀,刘牢之亦以拥兵自重而被桓玄逼死。孙恩乘农民暴动之势起兵反对门阀士族,刘裕则乘桓玄篡晋而起兵消灭门阀士族的代表桓玄。两种势力所走的道路如此相同,是由于它们反映了统治阶层变化这同一的历史趋势的缘故。
《太平御览》卷九七二引《三十国春秋》,卢循由广州领兵北上时,曾馈刘裕以益智粽,刘裕则答以续命汤。这是当时很多地方的风俗,京口也是如此。据《至顺镇江志》卷三《风俗》,京口逢端午则“系百索”,“为角黍”。“角黍”即粽,端午作粽,起源甚早。益智出广州,故卢循得馈益智粽与刘裕①,并且还以之馈赠庐山慧远②。“百索”,以五采丝系臂,辟鬼辟兵,即所谓“续命缕”,起源亦甚早。刘裕赠卢循的“续命汤”,当为“续命缕”之讹①。刘裕、卢循出自京口,皆同此俗。刘、卢二人社会地位本来相近,但此时却处于敌对的竞争地位。他们互以此二物为赠,或是寓机语于酬对之中,说明二人颇有心照。
从刘牢之和刘裕、孙泰和孙恩这两支力量的平行活动中,我们看到在统治阶层发生变化的时刻,一支坚强的军队是十分重要的。北府兵基础牢固,活动于建康附近,败散了还可重建。所以刘牢之之后,刘裕又继踵而起。建康的任何执政者,都不能忽视北府势力。孙泰、孙恩的基础却与之不同。他们以道术干人主,虽不失为一条出仕门径,但他们的命运决定于人主偶然的宠幸和门阀士族暂时的优容,是不可靠的。孙泰在建康,虽获得一部分门阀士族的信奉,而王珣却得以一言流之于广州。孙泰在广州,虽得王怀之任之为太守,又得王雅荐之于朝廷,但谢又以一言而诛之,并及其子。孙泰在东晋居官,浮沉生死全在他人,没有什么可恃之资。这样才使孙恩无可选择,只有乘三吴民怨而走上以道术组织武力的道路。三吴农民中蕴藏着极大的反抗力量,但是在孙泰的领导下他们只能是一支盲动的冲击力量,暂时靠道术的鼓动而自存。等到宗教热度降低,他们的冲击力量不但将丧失,而且连农民起义的色彩也会逐渐减退。
但是,孙恩毕竟是首先对东晋门阀政治表示决裂的人。他的起兵不能不对刘裕以后的行事产生直接影响。孙恩起兵摧毁了门阀士族在三吴统治的盘根错节的基础,扫荡了一些最具影响的侨姓士族,所以刘裕以后的活动,包括“造宋”在内,没有遇到来自三吴的侨姓门阀士族的很大反抗。因此,孙恩和刘裕二人,就其客观作用说来,都是门阀政治的“掘墓人”,孙恩还是刘裕的先行者。当刘裕得势,独揽朝政,把门阀士族摆在一边的时候,卢循,徐道覆向建康进攻的行动,只能认为是次等士族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生死竞逐。刘裕有北府资实,又有复晋的功勋。他还有为东晋平寇乱的口实,师出有名。卢循反对司马元显的理由,由于司马元显之死,已不复存在,宗教狂热又已消失,师老兵疲,不堪久战。所以次等士族这两支力量竞逐的必然结局,是越来越清楚了。
次等士族反对门阀士族垄断政权,反对门阀政治,在东晋末年是遍及全国的事,上游荆州政局的纷坛变化,也反映了这种总的形势。隆安以来在上游活动的势力,殷仲堪与桓玄都是门阀士族,而杨佺期却是次等士族。杨佺期由北南来,居襄阳边地,以武力自固,似刘牢之。杨佺期出北土华胄,以晚渡不得预于东晋门阀政治行列,又似卢循。殷、桓由于处在不被中枢信任的地位,所以暂时与杨佺期结成联盟,借重杨佺期的兵力,反对当权的司马道子,这与王恭、刘牢之之间暂时结盟的关系大体一样。杨佺期与殷、桓之间,毕竟存在具有时代意义的矛盾。杨佺期受门阀士族排斥,慷慨切齿,欲因事际以逞其志,逐步发展为一支独立于门阀政治的势力。这种情况,与下游的刘牢之、刘裕一样,与孙泰、孙恩也很相似。不同的是,上游的斗争没有宗教势力介入,杨佺期以外还没有其它的次等士族势力的代表存在,情况比较简单。下游毕竟是全国重心所在,矛盾更为复杂,其变化又制约着上游局势。上游次等士族代表杨佺期的势力虽然被门阀士族桓玄并吞,但是桓玄终于又被下游次等士族代表刘裕消灭。历史趋势如此,胜利者终究是次等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