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押送我的卫兵走在我后边,不停地出长气。我能听到他那嘶哑的呼吸。他走累了,便碰碰我的手臂,说:“喂,站住……”
我停下来,卫兵也停下来。我们站在空荡荡的大院街上,喘着粗气,互相对视着。有几个小孩在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嘻笑,从他们欢快的叫喊声中听得出来,他们正在互相追逐,也许在捉迷藏。当“领头人”找到了其他人躲藏的秘密地点后,大家齐声尖叫起来。捉迷藏是一项有益的游戏。我在逃跑过程中很有体会。它能培养对意外情境的适应能力。
德国卫兵用惊恐的目光望着我。尽管他手里拿着枪,周围院子里也住着跟他一样的德国人,可他照样惊恐地看着我。我们两人在变成蓝灰色的街道上站了很久。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他神色惊恐,我却无所谓,因为此时我没有考虑逃跑,在市内也不可能逃脱。人们要逃跑的时候,总是用仇恨的目光望着押送他们的卫兵。在别的时间,尤其是在卫兵不打人,不朝落在后面的人开枪的时候,是没有人仇视他们的。
我们越往前走,他越是惊恐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喂……我是社会民主党人……”
他用刺刀碰了碰我的肩,动作很小心。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听见这个德国人在后面移动着脚步,想尽量跟上我的步点。他一跳一跳地走着,但还是跟不上,因为他的左脚只能勉强地拖动着。我走得很快,他在我后面跳动着,怎么也无法跟我保持一个步点。我又听见他呼哧呼哧喘气,不停地大声咳嗽。他咳得越来越厉害,简直叫人害怕。我停了下来。他抱住肚子站在那里,两眼通红,泪汪汪的。他咳了好半天,后来喘了口气,说:“谢谢……”
他又用刺刀碰碰我,叫我继续走。
在一个火车站,他把我带到战地宪兵队,他自己出去办理到柏林的通行证。他半个小时后回来了,带来一杯啤酒,两片夹肉面包,往我身边一坐就吃了起来。每一片面包他都嚼很长时间才咽下去。他喝啤酒时,每一口都象流进了一个空洞。我把头扭到一边,不想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可还是能听到他嚼东西的声音,我的脑袋也随之一阵阵发晕。
我扭着头坐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转身对他说:“社会民主党人!轻点吃!”
这位德国人呛了一下,迅速地朝四周望了望。一个年老的宪兵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高声打电话。我看出,押送我的卫兵被“社会民主党人”这个词吓坏了。我想起来,在我呆的那个集中营里,有几个人就是因为是社会民主党人被关进去的。
“喂!”我大声说。“你这个社会……”
卫兵从凳子上跳起来。一块夹肉面包掉在地上。我从地上捡起来,放到嘴里慢慢嚼。德国人等我吃完后,带我去上火车。
分给我们一间小包厢。德国人插上门,命令我坐到窗前,他自己在门边占了个位子。他把枪放到膝盖上。火车启动了,我看见他扳起了扳机。
我知道,我的唯一出路就是逃跑。我也知道怎么去做。等天一黑下来,我就扑到这个德国人身上,把他掐死,然后换上他的制服,在一个小站跳出车厢。
我计划好了时间。等天上的星星一出来就动手。
“要是今天没有星星呢?”我想道。“这也无关大局。当然最好在星夜逃跑,尽管别人容易发现我,可我也同样容易发现别人。假如今天看不到星星,那就等过了路旁的树木后动手。”
第六章 相会
1、
我想起了阿尔希波-奥西波夫卡。那是黑海的一个车站。那里几乎没有去度假的人,只有农夫和渔民。我是和父亲一块去的。整个车站只有两个外地来的疗养者。我一想起阿尔希波-奥西波夫卡,就会立即听到惊恐而欢快的蝉鸣。老天爷,那儿的蝉可真多!至今我也想象不出蝉究竟是什么样子。还有蟋蟀。我一直想在狄更斯的中扮演一个角色。可我至今也想象不出蟋蟀究竟是什么样子。假如知道它们象潮虫和螳螂,那就太扫兴了。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不相信。因为你完全可以不去相信你讨厌的东西。
天上出现了星星。包厢里的绿灯顿时亮了。灯光昏暗,亮度不足。
“喂!”卫兵把一张照片递给我,说,“瞧,这是我的孩子。”
我接过照片,上面有五个女孩,一个男孩。大女儿不足十六岁,小男孩约莫一岁。
“喂!”卫兵又说,同时递过来另一张照片。“我妻子。”
我看到一个女人躺在棺木中。一旁站着几个孩子和这个身穿破西服的卫兵。
我把照片还给了他,他放回皮夹里,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然后用指头摸摸胸脯,说:“痨病……”
现在他已经不是用惊恐的眼神,而是用忧伤和平静的眼神看着我了。他显然以为我对他是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因为火车的驶速很快,包厢的门插上了,步枪的扳机也扳了起来。
你这个德国佬,真是个傻瓜!火车开得快没什么了不起。任何门都能打开。我可以扑到你身上,用头照你脸部猛撞过去。这就是全部学问。
“大女儿很像他,”我暗自想道,“也是这么瘦。小男孩是个胖子。所有的婴儿都很胖,只是断奶后才变瘦。”
“喂,”德国人把一支烟递给我,把手指贴到唇上说:“社会民主党人──嘘!”
“你算什么社会民主党人?!”我心平气和地想。“你是一堆臭狗屎,算不上什么社会民主党人。你是个胆小鬼和痞子,不过你有六个孩子,最小的才一岁。他们没有母亲。”
我可想逃,就得干掉他。要想逃跑成功,就得干掉他。我只想打昏他,以免他的孩子──五个女孩,一个男孩──成为父母双亡的孤儿。我知道没有母亲是什么滋味。但我无法想象他们再失去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失去这个有一双瘦削的大手和自称是社会民主党人的痨病父亲……
“该动手了,”我对自己说,“马上动手。”
我鼓足勇气,收拢双腿准备起跳,我已经可以动手了……
“有人说胖孩子是被很多线系着的,”我回忆着,“所以他们的小脚和小手上才有那么多皱褶。瘦孩子身上的线很快就会消失,幼儿也就变得象老头。小孩子不会说话。即便他是德国女人生的,也能教他学会说俄语,或者法语。这都无所谓。可千万别学说德语。要是一个人讲德语,那就太糟了。”
我感到自己对这个患有肺痨的德国人还没有恨到非杀死不可的程度,因为我在照片上看到了他的六个孩子。我对自己毫无办法。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干掉他。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我困了,”我边说边闭上眼睛。
“唉,”德国人说,“那就睡吧。”
火车在奔驰。我正向死亡奔驰。他却躲开了死亡。
“德国人,”我暗自想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法西斯。我恨,恨你们所有的人。”
“接下去呢?”科利亚问。“后来呢?”
“后来更坏。盖世太保把我关了三天。负责审查我的家伙叫舒尔茨,一个肥头大耳、红脸膛的家伙。他们在我偷来的那件西服上卡住了。那件衣服是德国工厂做的,但衣料是‘女布尔什维克纺织厂’生产的。战前我们根据贸易协定向他们出口这种衣料。他们开始审讯我,硬说我是契卡分子,是被派来接头的。舒尔茨没完没了地折磨我,非要我在一件诉讼案中作为苏联军官和情报员出庭作证……后来我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他们把我押到东普鲁士,交到弗拉索夫匪徒手里……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我是个普通战俘,是从集中营跑出来的。我也不能把我的真实姓名说出来,因为我在马利亚煤矿干活的时候,背上被刻上了惩戒标记……就这样,我被押到了弗拉索夫的反间谍组织-”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科利亚沉默半晌后问道。
“我会讲的……别急……可你来到这里干什么?你有证件……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一个人要是能编出这样的谎话,那也真该吃枪子儿了。”科利亚暗暗想道。“一个人不可能卑鄙到这种地步。根据莫斯科的那段交往,我是了解他的。我认识他起码十年了……”
“我是糊里糊涂来到这里的,”科利亚谎称道。
他不能对斯捷潘讲真话。他有一种不受他本人支配的责任感。不过他又想:“这也许不是什么责任感,我也许是作贱和出卖自己,因为假如你谁也不相信,连朋友也不相信,那就没有必要干自己这一行了。”
“要是你不帮我的忙,我担心他们会逼我……”
“这话怎么讲?”
“如果你告诉他们,说你认识罗季翁·马特维耶维奇·托罗波夫……”
“在证件上你叫罗季翁·托罗波夫?”
“对。”
“如果证件是假的呢?”
“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那样一来我会连累你。我不生你的气,”斯捷潘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我喊你时你没回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说得对,”科利亚说,接着深深地吐了口气,这口气一直憋在他的心头。“你说得完全对,罗季卡……在他的证件上还写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写。是基辅发的护照──就这些。”
“这样吧……你就说你是从基辅到明斯克的……他们还一次也没审问过你吗?”
“一次也没有……那个德国人拘禁你的时候,我正在洗澡堂的脱衣间。后来德国人去睡觉了,你被送到兵营来,我也是被送到这儿来的。”
“好吧,试试看。”
科利亚明白自己正在犯罪。但他不能有别的选择。他只能这么做,因为他无权用自己的手去判决一个朋友死刑,他们曾在同一个院子长大,在同一个广场居住,在同一个班级学习。
“你住在明斯克希特勒大街4号,后来搬到乌戈尔大街4号楼。那座楼有一家叶列明斯基理发店。不过你不要把这些情况一下子全说出来。他们自己会问你的,因为他们的材料中有我的地址,懂吗?他们大概会让你跟我对质的。我不认识你──让我理发的主顾多得很!你就说我是理发师,紧靠一扇大窗户干活儿,窗户上面挂着‘叶列明斯基理发店’的招牌,招牌上画着一个嘴叼香烟的男人和头发梳得象绵羊的女人。我将对你的这些供词加以证实。明白了吗?”
“我大概是个恶棍,”斯捷潘说,“我也许没有权利请你帮忙。”
“应该说我没有权利答应帮助你,”科利亚说。
“等一等,你现在的名字叫什么?”
“这不重要……你不知道我的名字──起码对他们来说是这样。过分详细倒容易引起怀疑,就象在黑暗中乱撞一样。”
“要是我演不好这场戏呢?”斯捷潘问。“要是演不好呢?……”
2、相会
天气晴朗。长长的白云更衬托出天空的蔚蓝。黑燕划破白云,在空中飞舞。缓慢的、断断续续的钟声飘向无际的太空。
“完全是另一种声音,”阿尼娅倾听着钟声,暗自想道。“象玩具发出的声音,不象真正的钟声,跟我们那里的不一样。很象八音盒的声音。人和我们那里一样,长得差不多,只是戴着帽子,女人们穿着编织的袜子和宽大的褶裙,可是这里的钟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这时,钉着锈金属簧舌的教堂大门微微打开了,把人们放了进去,同时传来响亮而庄严的管风琴的乐曲声。
“多好听的音乐,”当管风琴的乐曲声传到阿尼娅耳中时,她想道。“等打完了仗,我一定去音乐厅听管风琴演奏。据说莫斯科有一架最大的管风琴。可我过去竟嘲笑说:‘这种长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真蠢!只有在你经历过某种巨大的、属于你自己的事情,尤其是痛苦或幸福之后,你才能听懂音乐。只有那时你才能理解严肃的音乐,而不是什么‘疲倦的太阳和大海温柔地告别……’在你心情愉快的时候,需要听爵士乐,比如乌乔索夫乐队的演奏,如果你感到恐惧,缺乏力量,那就要听管风琴。你会变得很小很小,你的恐惧也会变得很小很小,就象你本人一样。”
阿尼娅站在一家店铺的遮阳下边。在这种状如帽舌的长长的遮阳下,她既可以躲避阳光,也可以观察广场上的动静。从这里她可以看到广场上的一切,而别人却几乎看不到她。
她是在九点钟,也就是在约定时间前一个小时来到这里的。阿尼娅知道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