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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棕色角制镜框几乎遮住了脸部的四分之一。
老板上衣襻儿上别着一枚元首像章,他把旋风领到舞台旁边的一张小桌子跟前。
“这里太闹,”旋风用波兰语说道,“我的鼓膜都要震破了。”
“也许,夫人喜欢很响的爵士音乐?”老板微微一笑,说。
“不是夫人,”旋风很不客气地回答道:“是女士。”
他发现,站在老板旁边的女招待的眼镜眯了起来,就象一只猫跳跃之前似的。但这只是一刹那──短促的、瞬息即逝的一刹那。
“喏,到那边去吧,”旋风用眼镜指了指墙边的一张桌子: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大厅和老板的金库。
“那里临窗有风。”
“没关系。我是久经锻炼的人。”
旋风定了白葡萄酒和干酪。他斟满了两杯葡萄酒,把手放在克雷霞冰冷的手指上,说道:
“你有点慌吧?”
“是的……”克雷霞低声回答道。
“不要慌,”旋风同样轻声说道,“来,为等待我们的那些人干杯。”
他们一饮而尽。旋风说道:
“现在请把你想要告诉我的一切都告诉我吧,我的波兰小山羊。”
“我想告诉你,”克雷霞开始重述自己前一天背熟的话,“第一次犯错误是愚蠢的,而第二次犯错误则行同不可救药地犯罪。我老是害怕再次犯错误。”
“我们去跳舞吧,”旋风说道,“我还没有跟女士跳过一次呢。”
谢多伊和波格丹诺夫默默地喝着酒,偶尔交谈几句毫无意义的话。有时谢多伊对他讲些什么,斯捷潘便放声大笑起来──这种举止是旋风为他设计的。一个喝醉酒的人夜里待在酒吧间,无论说话、笑、谈情说爱,都必须放开嗓门──这才是正常的。如果一个人很拘谨,倒可能会引来一场斗殴:酒吧里人们是看不上那些不言不语、规规矩矩的人的。酒鬼不喜欢自己周围尽是些清醒的、不喝酒的人。他希望周围的人都跟他一样幸福。
一位空军中尉走到旋风桌子跟前,向克雷霞鞠了一躬,说道:“我可以邀请女士和一名士兵跳舞吗?”
“女士正在和一名士兵跳舞呢,我的朋友。”旋风答道。
中尉在他们面前站了片刻,脚尖和脚跟一起一落地晃悠着,然后,轻狂地鞠了一躬,转身朝自己人走去。
旋风又开始跟克雷霞跳舞。
“我非常喜欢跳舞,”克雷霞说道,“库尔特也喜欢跳舞。我们两人每次都跳得精疲力尽。不过他最喜欢跳华尔兹,而我喜欢跳流泪的探戈。”
“什么是流泪的探戈?”
“就是费奥克季斯托夫·尼迈尔经常在广播里唱的。”
“他唱些什么呢?”
“他唱道:跳舞永远是对往事的回忆。当你跳舞的时候,你一定会想起往事和故人,你会变得极度悲伤,仿佛已经老之将至,除了回忆,一无所有……”
后来,军官们要妓女们在舞台上跳舞。那些姑娘笨拙地扭动着双腿,大声喊着淫词秽语──她们的嗓音很响亮,还是些童声。
“她们真可怜,”克雷霞说道,“上帝为什么要惩罚她们呢?”
“这跟上帝毫无关系。”
“也许她们家里有正在挨饿的母亲和兄弟。”
“现在没有能吃饱饭的母亲,克雷霞,”旋风低声道,“这不是理由。挨饿的母亲──这是为自己卖淫设置的挡箭牌。”
“男人向来对女人的过错过分苛刻。”
“第一,她们是小姑娘,而不是女人;第二,这甚至不能称为过错。这是叛卖。”
克雷霞突然涨红了脸。旋风把手又放在她那冰冷的手指上,说道:“不必把别人的罪过往自己身上揽。”
……凌晨四点钟,酒吧间空了。只剩下两个醉醺醺的顾客。他们从桌子跟前怎么也站不起来,于是,老板和一个身强体壮的厨师企图把他们从这间小小的半地下室餐厅里推出去。
“走吧,”旋风低语道,“走吧,克雷霞。”
克雷霞深深地叹了口气,皱起眉头,猛地站起来,疾步穿过餐厅,朝出口走去。旋风目送她离去,然后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枪。
“大家都安静地待着!”他说道。
老板和厨师转过脸来。他们刚才企图要拖出去的那个人咚的一声把前额撞在桌子上。波格丹诺夫拿着手榴弹站在门口。他旁边是谢多伊。
老板软瘫下来,倒在地板上。
……当他们走出酒吧时,几个巡逻的党卫军分子正站在阿佩尔的汽车跟前,默默地检查司机的证件。克雷霞张开双臂,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似的紧贴着墙壁。
这时,天已经亮了,虽然太阳还没有升起。
难啃的胡桃
个人专权制度的悲剧在于:希姆莱的组织成了唯一的机构,它集中了饱受战争、轰炸和饥饿折磨的人民的不满情绪,卡纳里斯的反间谍机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希特勒不愿意正视客观事实,他要求自己周围所有的人,包括希姆莱在内,只看到那些能证实他元首历史正确的东西。希姆莱深知希特勒其人,不能冒险把能够客观反映人民情绪的材料转给希特勒,而是投其所好,把他喜欢看的东西塞给他。
有一次卡纳里斯在大本营作报告时,贸然对东线的形势进行了客观的分析,希特勒的脸色当即变得煞白,一步冲上去,揪住这位海军上将的灰制服衣领,用一种异忽寻常的力量往自己怀里一拽,大声吼道:“您是不是想说,是我打了败仗,您这个恶棍!?”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卡纳里斯就被解职了。目前国内的真实情况──整个社会民怨沸腾,人民疲惫不堪,悲观绝望,三年前还是坚不可摧的国家社会主义的信念和思想全面崩溃──这一切只有一个人知道:一个身材矮小的语文教员,戴着夹鼻眼镜,总爱不时地搓动自己那双漂亮的小手,象是冻僵了似的。此人就是党卫军首脑亨利希·希姆莱。就是这个人,他十分清楚帝国大势已去,正在滑向深渊。所以希姆莱不仅密切注视着反希特勒将军们的密谋,等待时机,而且还采取着自己的步骤,企图通过帝国保安部门的第六处同西方某些集团建立联系。这个保安处是负责政治侦察工作的。希姆莱对格德莱尔与杜勒斯在伯尔尼进行的交易知道得一清二楚。在非洲战役的独臂英雄、把与共产党地下组织建立联系作为谈判条件的施陶芬贝格上校没有加入密谋集团之前,希姆莱一直在等待。但并不只是等待,他还采取自己的措施,但又绝不步将军们的后尘。他认可了(当然是间接的)将军们与杜勒斯建立联系的活动,因为他得知:将军们与杜勒斯的人对话中谈到希姆莱,是把他作为唯一可以成为实际助手和政变靠山的重要任务来谈论的。这是因为与反对派将军们有联系的希姆莱的暗探郎贝恩随时都向他提供消息。而对郎贝恩,希姆莱是有充分理由相信他的──他是个经过多年考验的心腹人物。对反对派将军们的力量的间接认可和许诺是希姆莱在斯德哥尔摩的个人代表克尔斯滕博士作出的(自然,这是在希姆莱确实搞清楚将军们是把他,而不是把别人推举为事变后能控制住德国和继续反对布尔什维主义的重要人物之后)。一九四三年秋天,克尔斯滕博士来到斯德哥尔摩同自称阿布拉哈姆·休伊特的美国外交官进行了联系。经过几天试探性的接触,休伊特告诉克尔斯滕,他同意帮助希姆莱与美利坚合众国的一些重要人物建立联系,条件是:解散纳粹党和党卫军,在德国实行自由选举,解放所有占领区,惩办战犯,对帝国军事工业进行监督。
克尔斯滕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党卫军首脑。党卫军首脑问:对他希姆莱将做出何种保证?是否会保留他的权利──不是作为党卫军首脑和党内元老,而只是作为普通人希姆莱的权利。
休伊特在等待,希姆莱一再催促。党卫军政治侦察处的头目舍伦贝格亲自飞往斯德哥尔摩,担当了同休伊特谈判的角色。希姆莱每天都收到舍伦贝格发来的电报。他在各战区四处奔忙,为了能入睡,每天夜里都要服药;他步行走许多路──卡纳里斯那种每天早晨骑马散步的贵族派头很使他恼怒;每天他都要阅读歌德的作品,然后又突然把书合上,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发呆,脑子里空落落的,只有一些毫无意义的只言片语在紊回──而且大多是一些词的后缀和动词的词尾。
最后,除了不同意审判战犯的条款外,他接受了美国人的全部提议。
“只存在一种犯罪形式,”他说,“那就是刑事罪。战争,正象我们的思想敌人断言的那样,是政治的另一种形式的继续。政治家是不受审判的,正如不能用监禁的办法惩办败北的棋手一样。”
希姆莱接受这些条件,使美国谍报人员证实了希特勒党内领导的分歧和瓦解──第一,证实了反对派将军们的实力;第二,存在着希姆莱这种能帮助实现政变的重要人物;第三,他竟能接受连‘保守的革命者’卡纳里斯在伊斯坦布尔与美国谍报人员谈判时都认为不能接受的条件。
所有这些与西方的谈判都是希姆莱的人在“摸敌人底细”的名义下进行的,即使元首知道了,希姆莱也会使他相信,这不过是在政治侦察中同敌人耍的普通把戏罢了。
但与此同时,希姆莱趁在希特勒那里的几次会晤的机会,特别留意观察那些参与反希特勒密谈的将军们的神色──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过他们密谋的录音。
他注视的那位长一双微凸的蓝眼睛的将军显得局促不安,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而后尴尬地笑了一下。希姆莱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也笑了笑。
这之后希姆莱得到了情报,说西方联络人、银行家瓦伦贝格对叛乱理论家格德莱尔说:“千万不要动希姆莱!只要整个矛头对准希特勒,他是不会妨碍你们的。”
在专门对方共产党人的盖世太保某处破获反对派中的急进组织与德国共产党代表建立的秘密联系之前,事情一直进行得很顺利。逮捕是在希姆莱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抓捕共产党人用不着高级领导人批准。但糟糕的是,盖世太保的人出乎意料地破获了那些与反对派中左派将领有联系的共产党人的秘密接头点。希姆莱知道的秘密逐渐为盖世太保知道了。整个组织的力量是可怕的,弄不好,该组织的这位创建者有被撤换的危险。此人在历届党代会上都站在元首身边,为元首的讲话鼓掌,并在自己的演说中赞美元首,但同时又在进行着交易,企图用元首的性命来换得他希姆莱自己的安乐。
个人专权的悲剧──尤其是在危急时刻──就在于它否定演化和发展的逻辑,在于不愿意重新认识僵死的教条,承认失败和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以新的方法的形式去寻找通向胜利的新途径。对此只有一条路可供选择──暴乱。希姆莱相信暴乱,认为这是保全他性命,保证他平安和自由的手段。所以他一直在等待。他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盖世太保掌握了密谋分子中的青年派与共产党人建立的联系为止。希姆莱正处在十字路口上。一个软弱的人,即使他在银幕、照片上是强者的化身,只有在他诚心诚意地同他所信赖的人协商之后,他才能做出正确的抉择。在希特勒的这架机器中真可谓是一应俱全:党、政、军各种机关的密切配合,花言巧语的鼓动,蛊惑人心的宣传,青年和妇女的联盟,体育协会和杂技体育的庆典,盛大的检阅和民族意愿的演习──真是应有尽有,可惜只缺少一样东西:相互信任。父亲怕儿子,丈夫怕妻子,母亲怕女儿。
希姆莱在疑虑重重、心神不定的时候是孤独的。因此他表面上显得比任何时都更镇定,只是夹鼻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有些失神,而且他搓动双手的次数也比平常多了。
七月二十日见分晓。
希姆莱知道很多事情。可是他不知道,施陶芬贝格上校两次推延刺杀希特勒只是由于当时戈林和希姆莱都不在大本营。施陶芬贝格上校属于反对派中的左翼,他不认为除掉希特勒一人就可以消灭法西斯主义。
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他从柏林军用机场起飞,去希特勒官邸商议组建新后备师一事。会议十二点三十分开始。豪辛格尔将军在一张铺在长形桌子上的大型地图前,一边从容地展示东线作战简略示意图,一边详细而又枯燥地分析大会中一些最复杂地段的形势。
施陶芬贝格在进军非洲期间失去了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所以深得元首的敬重(元首格外珍视肉体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