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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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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比“还有另一个姑娘嘛”这种说法,更刺痛江口老人了。的确,
邻室的卧铺上还剩下一个白姑娘。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呀。”江口老人的声音里带些愤怒,也夹着胆怯和恐
惧。“我这就回去了。”

“这可不行,这个时候从这里回家,更会被人怀疑那就不好了。。”

“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再拿些药来。”

传来了女人在楼梯途中把黑姑娘连拖带拉地拽到楼下的声音。老人只
穿一件浴衣,他开始感到寒气逼人。女人把白药片带上楼来。

“给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适地睡到明儿天亮。”

“是吗。”老人打开邻室的门扉,只见刚才慌张中蹬开的棉被还原样未动,
白姑娘裸露的身躯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啊!”江口凝望着她。

忽听得像是载运黑姑娘的车子的声音走远了。可能是把她运到安置福
良老人尸体的那家可疑的温泉旅馆去吧。

(完)

一只胳膊

■川端康成
著叶渭渠 译

“我可以把一只胳膊借给你一个晚上。”姑娘说。于是,她用左手从肩膀
上将右胳膊卸了下来,放在我的膝头上。

“谢谢!”我望了望膝部,姑娘右胳膊的温馨传到了我的膝上。

“哦!我给它戴上戒指。标志着它是我的胳膊呀!”姑娘笑眯眯地在我的
胸前扬起左手。“拜托了。。”


只剩下左胳膊的姑娘,难以把戒指脱下来。

“那不是订婚戒指吗?”我说。

“不是,这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一只镶嵌着成排小钻石的白金戒指。

“也许您会以为这是我的订婚戒指,那也没有关系,就给它戴上了。”姑
娘说。“一旦把它戴在手指上,脱掉它,就好像是离开了母亲会感到寂寞的。”

我从姑娘的手指上把戒指脱了下来。然后将放在我膝上的姑娘的胳膊
竖了起来,一边将那只戒指戴在它的无名指上,一边问道:“戴在这只手指
上好吗?”

“好!”姑娘点了点头。“是啊!胳膊肘和手指关节如果不会弯曲,而是
直统统的,那么难得您拿着它,也就像拿着假手,可没意思啦。我让它会活
动吧。”姑娘说着从我手上把自己的右胳膊拿了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尔后
又亲了亲它手指上的每个关节。

“这样它就会动了。”

“谢谢!”我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接了过来。“这只胳膊也会说话吗?会和
我说话吗?”

“胳膊嘛,只能做胳膊所能做的事。如果胳膊变成会说话的东西,那么
把它还给我以后,我会很害怕的,不是吗?不过,您不妨试试。。您对它体
贴些,它也许能听懂您的话。”

“我会体贴它的。”

“去吧。”姑娘像改变了主意似的,她让我手中所拿着的她的右胳膊,抚
触她左手的手指。“只借今天一个晚上,你将成为这位先生的东西哟!”

于是姑娘望着我,她的眼睛,仿佛在抑制住噙着的眼泪。

“您把它带回家以后,不妨把我的右胳膊同您的右胳膊调换一下。。”
姑娘说,“可以试试嘛。”

“啊!谢谢。”

我把姑娘的右胳膊藏在防雨外套里面,走在烟霭低垂的夜间大街上。
心想:如果乘电车或出租车,一定会令人感到可疑。脱离了姑娘身体的胳膊
万一抽泣起来,或喊出声来,可就热闹啦。

我用右手握住姑娘胳膊的上端圆头,让这只胳膊紧贴在我的左胸上。
外面罩上一层防雨外套。可我还是不时得用左手去摸摸防雨外套,确认一下
姑娘的胳膊是不是还在,不然就放心不下。或许这并不是确认姑娘的胳膊,
而是在确认一下我的喜悦的动作吧。

姑娘从我所喜好的地方,将自己的胳膊卸下来给了我。是胳膊的上端
也罢、肩膀的一头也罢,这里有个软和的圆块。这是西方美丽的细长身材的
姑娘所拥有的圆润,日本姑娘则罕见。这姑娘却拥有它。它像隐约闪烁着一
种娇滴滴的光彩的呈球形的东西,是一种清纯而幽雅的圆润,姑娘一旦失去
纯洁,这种圆润的可爱程度不久便黯然失色。整个松弛了下来。对美丽姑娘
的人生来说,它也是一种短暂的美的圆润。这个姑娘拥有这种美。从她肩膀
的这种可怜的圆润,可以感受到姑娘身体的可怜的一切。她胸脯的弧形并不
大,一只手心完全能够容纳得下,好像羞答答地吸引住似的坚硬、软和吧。
我看到姑娘肩膀的弧形,也看见了姑娘走路的脚。姑娘走路,好像纤弱小鸟
那轻盈的脚步、也好像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吧。在接吻的舌端上也有这样
纤细的旋律吧。


这是穿无袖女服的季节,姑娘的肩膀方露了出来。那肌肤的颜色,明
显说明它尚未习惯于接触空气。那是整个春季都隐藏不露的润泽,夏季凋零
前的蓓蕾的光泽。这天早晨,我在花铺里买来了荷花玉兰的蓓蕾,并把它插
在玻璃花瓶里,姑娘肩膀的圆润,就像这荷花玉兰又白又大的蓓蕾。与其说
姑娘的衣服无袖,不如说是袖子卷了上去。胳膊上端的肩膀露得恰到好处。
丝绸衣服是蓝黑色的,光泽柔和。在姑娘那连着圆润的肩膀的脊背有些隆起。
肩膀的弧形和脊背的隆起,划出了弛缓的波浪。从后面稍微斜斜望去,从肩
膀的弧形沿着细长脖颈的肌肤,用梳拢上去的后项发,划出鲜明的界限,黑
发仿佛在肩膀的弧形上落下了光的投影。

姑娘似乎觉得我以为这是美的,所以才把右胳膊从肩膀的弧形处卸下
来,借给了我。

我在外套内珍重地握住的姑娘的胳膊,比我的手还冰凉。我心潮澎湃,
脸上发烧,手也是热乎乎的。可是,我却但愿这种火热不要传到姑娘的胳膊。
我希望姑娘的胳膊保持姑娘原来的那种微微的体温。再说手中的这份稍微凉
的感觉,把它本身的那份可爱传给了我。仿佛未曾被人触摸过的乳房。

雨雾和夜间的烟霭越发浓重。我没戴帽子,头发被濡湿了。从关上正
门的药铺深处传来了广播声说:现在有三架客机,由于烟雾浓重,不能着陆,
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三十分钟。广播接着又敦促各家庭注意:这样的夜晚,由
于潮湿,钟表可能会走乱。又说,在这样的夜晚,由于气温的关系,如果把
钟表的链条上得太足,很容易断。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说不定能看到盘
旋着的飞机的灯光呢。但却看不见。上空,飞机渺无踪影。连我的耳朵也钻
进了低垂的潮气,仿佛发出了类似无数蚯蚓向远处爬行时的蔫呼呼的声响。
我想,广播大概又在给收听者提出什么警告吧。于是我在药铺前停了下来,
可当我听见广播说动物园的狮子、老虎、豹等猛兽愤恨潮气而吼叫不停的时
候,就觉得动物的吼啸声,仿佛地盘鸣动般滚滚而来。后来广播说,这样的
夜晚,请孕妇和厌世家们早点就寝,安静地休息吧。还说,这样的夜晚,妇
女把香水直接抹在肌肤上,香味就会渗到肌肤里,抹也抹不掉。

当听见猛兽的吼叫声时,我已从药铺门前走开了,可是甚至连香水都
提醒人们注意的广播,却追赶着我。成群猛兽愤怒的吼声,威胁着我,我想
姑娘的胳膊是否也感到害怕了呢?因此我才离开了药铺的广播声,寻思着:
姑娘既非孕妇,也不是厌世家,不过是她给我借了一只胳膊而只剩下一只胳
膊而已。今晚,恐怕还是像广播所提醒注意的那样,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吧。
但愿一只胳膊的母体——姑娘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从防雨外套外面用左手按住了姑娘的胳膊。汽车
的喇叭声响了。侧腹有东西在动,我身子扭动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大概是害
怕喇叭声吧,它把手攥得紧紧的。

“别害怕。”我说,“汽车还远着呢。由于能见度差,所以才鸣喇叭的。”

我怀里揣着珍贵的东西,看好了马路的前前后后才横穿过去。那喇叭
声当然不是因我而鸣,我朝着来车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影。看不见车,只
瞧见车的前灯。灯光朦胧扩散,呈浅紫色。这种车前灯的色彩难得见到,我
穿过了马路就驻步望着奔驰而过的汽车。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色服装的女子在
驾驶。女子似乎冲着我点了点头。我蓦地想道:莫非是姑娘前来取回她的右
胳膊?我背过身去,企图逃跑。可转念又想,她单凭左骆膊是不可能驾车的。
但是,莫非驾车的女子看穿了我怀里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这是姑娘的胳膊


与同性女子的本能的直觉。我捉摸着,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前,得注意不要再
碰上女子。女子那辆车的车后灯也是浅紫色的。还是看不见车身,只见浅紫
色的光在灰色的烟霭中,模糊地浮现并远去了。

“莫非是那个女子漫无目的地开车,只为开车而开车,在开车的过程中,
整个踪影消失了。。”我独自嘟哝道,“女子后面的车厢坐席上,是不是坐
着什么东西呢?”

好像又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我却反而感到毛骨悚
然,这是不是由于我怀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在作怪呢?这潮呼呼的夜晚的烟
霭也乘坐了那女子的车子。而且女子的某种东西使车灯所照射到的烟霭变成
了浅紫色。如果说女子的身体不可能发出紫色的光,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然
呢?这不禁使我感到在这样的夜里,独自开车奔驰的年轻女子是虚无缥缈
的,难道也是我藏着的姑娘的胳膊在作怪?女子是不是从车厢里向姑娘的一
只胳膊点了点头呢?说不定在这样的夜间,有天使或妖精四处巡逻,护卫着
女性的安全呢。也许那年轻女子不是在乘车,而是在乘坐紫光呢。决不是虚
空的。她看穿了我的秘密。

不过此后在路上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我回到了公寓的门口。我止步观
察了一下门扉内的动静。萤火虫在我头上飞过。我觉察到萤火未免太强烈的
时候,我猛然后退了四五步。又看到有两三只像萤火虫似的火星飞逝过去。
那火星没等被浓重的烟霭吸掉,早早就消失了。是人魂还是鬼火般的什么东
西,抢在我前头,急切地盼着我回来?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成群的
小飞蛾。原来是门口的灯光照射在飞蛾的翅膀上的反光,看上去恍若萤火虫
的光。

虽然它比萤火虫大,但是令人错以为是萤火虫,可见它作为飞蛾是太
小了。

我避开了自动电梯,从狭窄的楼梯悄悄地登上了三楼。非左撇子的我,
依然让右手放在防雨外套里面,用左手去开门,动作很不习惯。心里越着急,
手指尖就越哆嗦。心想:这样哆嗦岂不像犯了罪吗?我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什
么东西。虽然这总是我孤独的房间,但是所谓孤独,不正意味着有什么东西
在吗?今天晚上,我同姑娘的一只胳膊回来,一反往常,我不孤独了,但是
这样一来,充满整个房间的我的孤独就威胁着我。

“你先进去吧。”说着,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门打开,然后从外套里把姑娘
的一只胳膊掏了出来。

“欢迎你来啊。这是我的房间。我给你开灯。”

“您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姑娘的胳膊似乎在说,“是不是有人
在?”

“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有一股气味呀。”

“气味吗?大概是我的气味吧。莫非是我那大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黑暗
处,那你好生地看看呀。也许是我的影子在等着我回来吧。”

“是一股香甜味儿呐。”

“哦,那是荷花玉兰的香味嘛。”我开朗地说。心想:好在不是由于我的
不净而发出潮湿的孤独的气味。多亏我预先插上了荷花玉兰的蓓蕾,以迎接
这位可怜的客人。我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了。就是在漆黑处,我凭着每晚
熟悉的动作,便知道在哪里有什么。


“让我来开灯吧。”姑娘的胳膊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这房间是我第一次来呀。”

“好,那太好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给这个房间开过灯,这是破天荒头
一回。”我手持姑娘的一只胳膊,让这只胳膊的指尖能够得着门扉旁的电灯
开关。天花板下、桌子上、床头的枕边、厨房、卫生间等五处的电灯同时都
亮了。我的眼睛新鲜地感觉到我房间的电灯不怎么明亮。

玻璃花瓶里插着的荷花玉兰盛开大朵的花。今早它还是蓓蕾呢。刚绽
开不久,可花蕊却已散落在桌子上。这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注视白
花,却凝视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两根地把洒落的花蕊捡起来,并凝视着它。
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缩地把手指活动开,拾拢了花蕊。
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过来后,站起身来,把它扔在废纸篓里。

“浓烈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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