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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你!给不给人安心吃饭!”我凶了他一句,他就哭倒在桌子边。
那一天,好像是个哭丧日。大家哭来哭去的,真是人生如戏啊!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问班琪。
“忙的是你呀!等你来吃个饭,总是不来,朋友呀,比我们土生土长的还要多——。”她在电话里笑着说。“我不是讲吃饭的事情,我在讲过入你名下的东西,要去办了,免得夹在房子过户时一起忙,我们先去弄清楚比较好。”“什么东西?”
“汽车呀!”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班琪家只有一辆汽车,他们夫妇都做事,东奔西跑的就差另一辆车子,而他们买不起,因为所有的积蓄都花在盖房子上去了。
“ECHO,那我谢了。你的车跑了还不到四万公里,新新的,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新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你保管得好,当然给你了。”“我——”“你不用讲什么了,只讲明天早上十点钟有没有空?”“有。”“那就好了嘛!先过给你,让我开到我走的那一天,好不好?保险费我上星期又替车子去付了一年。”“ECHO,我不会讲话,可是我保证你,一旦你老了,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你来跟我们一起住,让孩子们来照顾你。”“什么老了,这次别离,就算死一场,不必再讲老不老这种话了。”
“我还是要讲,你老了,我们养你——。”
我拍一下把电话挂掉了。
处理完了最大的东西,看看这个家,还是满的,我为着买房子的璜和米可感到欣慰,毕竟还是留下了好多家具给他们,而且是一批极有品味的家具。
那个下午,送电报的彼得洛的大儿子来,推走了我的脚踏车。二十三号的瑞典邻居,接受了我全部古典录音带。至于对门的英国老太太,在晚风里,我将手织的一条黑色大披风,围上了她瘦弱的肩。
在那个深夜里,我开始整理每一个抽屉,将文件、照片、信件和水电费收据单整理清楚。要带回台湾的只有照片、少数文件,以及小件的两三样物品。虽说如此,还是弄到天方亮了才现出一个头绪来。
我将不可能带走的大批信件抱到车房去,那儿,另有十六个纸盒的信件等着人去处理。将它们全部推上车,开到海滩边最大的垃圾箱里去丢掉,垃圾箱很深,丢到最后,风吹起了几张信纸,我追了上去,想拾回它们,免得弄脏了如洗的海滩。
而风吹得那么不疾不徐,我奔跑在清晨的沙地上,看那些不知写着什么事情的信纸,如同海鸥一样的越飞越远,终于在晨曦里失去了踪迹。
我迎着朝阳站在大海的面前,对自己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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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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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马德里来的长途电话缠住我不放。
“听见没有,如果他们不先付给你钱,那么过户手续就不可以去签字。先向他们要支票,不要私人支票,必须银行本票。记住了吧?”
“好啦!又不是傻瓜,听到啦!”我叫喊过去。“我不放心呀!你给我重复讲一次。”
我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这又被千叮万嘱的才给放了。卡洛斯最喜欢把天下的人都当成他的小孩子,父性很重的一个好朋友。
那时候距离回台只有十天了,我的房子方才要去过户,因为买了房子的璜和米可刚刚由葡萄牙度假归来。“你们要先给我钱,我才去签字。”跑去跟在邮局做事的璜说。
“咦,如果你收了钱,又不肯签字了,那怎么办?”璜笑着说。
“咦,如果我签了字,你们不给我钱,那又怎么办?”我说。
“我们——”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出这个字来,指着对方大笑。我们想说的是:“我们彼此都不——信——任——对——方。”
“好,一手交钱,一手签字。”我说。
“可是办过户的公证人是约了城里的一个,镇上的那一个度假未回,你别忘了。”璜说。
“进城去签字,也可以把本票先弄好再去呀!”我说。“好朋友,我们约的是明天清晨八点半吔,你看看现在是几点,银行关门了。”
“你的意思是说,明天我先签字过户房子给你们,然后才一同回镇上银行来拿支票,对不对?”我说。
“对!”璜说。
“没关系,我可以信任你,如果你赖了,也算我——”还没说完呢,璜把我的手轻轻一握,说:“ECHO,别怕,学着信任人一次,试试看我们,可不可以?”
我笑着向他点点头,讲好第二日清晨一同坐璜和米可的车进城去。如果过户了以后,他们赖我钱,我还可以放一把火把那已经属于他们的家烧掉。一想到原来还有可能烧房子,那种快乐不知比拿支票还要过瘾多少倍。
第二天,我们去了公证人那儿,一张一张文件签啊,也不仔细看。成交了!签好了,璜、米可还有我,三个人奔下楼梯,站在街上彼此拥抱又握手,开心得不得了。“我们快去庆祝吧!先不忙拿钱,去喝一杯再说!”我喊着喊着就拉了米可往对街的酒吧跑去。
“请给我们三杯威士忌加冰块,双料!”一拍吧台桌,喊着。
三个神经兮兮的人,大清早在喝烈酒。
“呀——现在可以讲啦!那幢房子漏雨、水管不通、瓦斯炉是坏的、水龙头并不紧、抽水马桶冲不下、窗子绞链是断的、地板快要垮下去罗——。”我笑着讲着,恶作剧的看看他们如何反应。
米可一点也不信,上来亲我,爱娇的说:“ECHO,你这个可爱的骗子!”
“说实在,你们买了一幢好房子,嗳——”
“钱要赖掉了!”璜笑着说。
“随便你,酒钱你付好了。”我又要了一杯。
有节有制的少少喝了两杯,真是小意思,这才三个人回到镇上去。
璜叫米可和我坐在邮局里谈话,璜去街上打个转又回来了,一张薄薄的本票被轻轻放进我手里。我数了好多个零字,看来看去就是正确的数目,把它往皮包塞,跑掉了。人性试验室,又成功一次,太快乐了。
下一步,去了银行。
这回不是去中央银行,去了正对面的西班牙国际银行,那儿的总经理也是很好的朋友。
我大步向经理的办公室走会,一路跟柜台的人打招呼,进了经理室,才对米盖说:“关上门谈一次话,你也暂时别接电话可不可以?”
米盖好客气的站起来,绕过桌子,把我身后的门一关,这才亲了一下我的脸颊。
“米盖,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在那棵相思树下的晚上?”我微笑着问他。
米盖慢慢点头,脸上浮出一丝我所不忍看的柔情来。
“好,现有我来求你了,可以吗?”我微微笑着。“可以。”他静静的将那双修长的手在下巴下面一交叉,隔着桌子看我。等着。
“有一笔钱,对你们银行来说并不多,可是带不出境。是我卖房子得来的。”我缓缓的说。
“嗯——不合法。”他慢慢的答。
“我要你使它合法的跟我回台湾去。”
我们对看了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你,能够使这笔钱变成美金吗?”米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
“我能。”我说。
“方法不必告诉我。”米盖说。
“不会,你没听见任何不合法的话。”
“变了美金再来找我。”他说。
我们隔着桌子重重的握了一下手。他忍不住讲了一声:“换的时候当心。”我笑着接下口说:“你什么都没讲,我没听见。”
那个下午,我往城里跑去,那儿,自然有着我的管道。不,稳得住的事,不怕。只要出境时身上没有什么给查出来的支票就好。
“ECHO,钱拿到没有?”电话那边是邻居尼各拉斯的端士德文。
“拿了。”我说。
“要不要我替你带去瑞士?”
“找死吗?检查出来谁去坐牢?”我问。
“他们不查坐轮椅的人。”
“谢谢你,我不带走,放在这边银行。”
“那——什么时候再来拿?”
“随它了。总之谢谢你的好意。”
“你没有在换钱吧?”他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再见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真的,不懂你在讲什么。”
挂下电话,叹了一口气,看看饭桌上打好包的一些纪念品,将它们轻轻摸一下,对自己说:“还有九天,就结束了。”
坐在桌前列了一个单子,总共二十八家人要去告别。这里面,有许多家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去了是去通知自己的来,也同时就讲再见了。
那个黄昏,在窗口看着太阳落下远方紫色的群山,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伤。既然如此,不必闲着,就开始大扫除吧!“喂,你,当心摔下来呀!”一个邻居走过我的墙外,我正吊在二楼的窗子外面擦玻璃。
“本来是不会跌下去的,给你这一叫,差一点吓得滑了脚,快别叫了。”我凶了那个不认识的男人一句。
“拿梯子来站呀!哪有反钩在窗框子上的人呢?”“一下就好罗!”我说。
“你的房子不是卖了吗?还打扫做什么?”
我笑睇了那不识的人一眼,说:“我高兴。”
那个黄昏,只要有邻居散步走过我的房子,都可以看见我吊在不同方向的窗子外面,在用力清洗等并不算脏的玻璃。
好,做了事情,没得闲愁了,干脆一直做到天亮也罢。
厨房中的每一个抽屉都给打开了,把那些刀叉和汤匙排成军队被阅兵时那么整齐,当然,先用干绒布将它们擦得雪亮的。
一切的中国药品,一件一件被放到信封中去,封套上写明了治什么病,如何用法,也给放在柜子里站好。米可会喜欢这些中国药。
那些各式各样的酒杯,再被冲洗一次,拿块毛巾照着灯光将它们擦到透明得一如水晶,再给轻轻放下,不留一个指纹在上面。
所有的食谱和西班牙文的食物做方,都给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靠在厨房书架上面。
那个炉子,本身就是干干净净的,还是拿了一支牙刷,沾上去污粉,在出火口的地方给它用力去擦。除烟机的网罩并没有什么油渍,仍然拆下来再洗一次。
冰箱的背后可能藏着蜘蛛网,费了好大的气力给拖出来,把那个死角好好查了一下——果然有些灰尘。那么炉子下面呢?好了,这一回拖炉子了。炉子边上有那么一片老油渍,沾了汽油洗得手开始发红,而太阳又从客厅窗外的大海上跳了出来,这间厨房还不算数。
把厨房的窗帘给取下来,洗衣机水力不够,不能用,就用手洗吧。这么一弄,第二天也就来了。
我轻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还有八天。”
我阖着眼睛躺在床上,院子里的麻雀已经叽叽喳喳的来吃面包渣子了。
那几天,白天默默的一间一间打扫,黄昏一家一家的去看朋友。有吃的时候,吃些东西,没吃的时候,喝些水。总之那个全新的厨房已经不再算是我的,舍不得去做一顿饭吃,免得污染了那连干燥花都插好了的美丽厨房。
进客厅的地方给放上了两三双拖鞋,有朋友来,我就喊一声:“脱鞋!当心我雪亮的地!”
那个地,原先亮成半个门框的倒影贴在地上,现在给擦成整个房间家具的倒影都在里面,踏上去有若镜花水月,一片茵梦湖似的,看了令人爱之不舍。而我,一天一天的计算,还有五天了,还有四天了,还有三天了。
在走之前,坚持璜和米可不能够来这幢房子,不要他们来,直到我上了飞机。
“ECHO,我不爱穿拖鞋,光脚可不可以进来?”
邻居甘蒂的女儿奥尔加可怜兮兮的站在客厅外面喊着我。我笑着跑过去把她抱起来,不给她踏到地面,把她抱到长沙发上去放着。她,双手缠着我的脖子格格的笑个不停。我们两个人靠着肩坐着,还是半抱到她。
“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睡在我床上?”我亲亲她金色的头发,奥尔加用力点头。
“那时候,你才五岁,你哥哥七岁,爸爸妈妈要去跳舞,你们就来跟我过夜。记不记得早上我不许你起床,直到我自己睡够了?”我又问。
奥尔加格格的又笑,拚命点头。
“你现在几岁?”我推了她一下。
“十一岁。”
“那都七年了?”我说。
“对嘛!”她说。说着说着,奥尔加拿出一个信封来,抽出两张照片,说,“这个你带回去给陈爸爸和陈妈妈,叫他们早点回来看我。”
我沉默了一下,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