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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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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中有了分量!我在朱红的襁褓中睡着了。火光在我合着的眼前经过,继续在黑暗中流动,犹如火红色好看的小蚯蚓,在焚烧的纸灰上鱼贯飞驰。在我的梦境里,她的声音似乎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变成笼罩我的光明与芳香的氛围,变成愉悦我的精神的优美旋律。次日,她对我的欢迎已带有很多感情了,我也初步领会她声音的秘密。这无疑是我终生最难忘的一天。晚饭后,我们一同到山岗上散步,走在一片荒野中;到处是石头,没有土壤,异常干燥,什么也不能生长;不过,倒有几棵橡树、几丛挂满果子的山楂树;地面没有长草,铺着一层皱波状浅黄褐色苔藓,让夕阳的余辉照得红红的一片,走在上面很滑。我拉着玛德莱娜的手,好扶住她。德·莫尔索夫人则让雅克拉住胳膊。伯爵走在前边,忽然转过身,用手杖杵着地,声调凄惨地对我说:“我的生活,就像这个地方!哦!我指的是认识您之前。”他带着歉意看了他妻子一眼,急忙改口说。改口也晚了,伯爵夫人脸已经白了。遭受这样的打击,哪个女子支撑得住呢?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古典主义散文家,著有《诔词》、《世界史讲话》等。在作品中极力宣扬上帝掌管人间一切的思想。 
  ②拉丁文:儿子啊,女儿啊。 
  “这里多清香啊!夕照多美啊!”我高声叹道,“我真想把这片荒野据为己有,探一探地下,也许会发现宝藏呢。不过,最有把握的财富,还是和您毗邻。况且,这地方景色优美,河流曲曲弯弯,两岸护着(木岑)木(木岂)木林,令人赏心悦目,谁还不肯花大钱得到呢?这就是意趣不同,您明白吗?在您看来,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可是在我眼中,这是人间乐园。” 
  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表示感谢。 
  “田园诗!”伯爵酸溜溜地说,“您这样的世家子弟,不该在这里生活。”他顿了顿,又说:“您听见阿泽的钟声了吗?我听得很清楚。” 
  德·莫尔索夫人神色惊慌地看着我,玛德莱娜也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回去下盘棋好吗?”我对他说,“棋子一响,您就听不见钟声了。” 
  我们一路断断续续地说话,回到葫芦钟堡。伯爵不住地哼哼,又不说明什么地方疼痛。到了客厅,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伯爵坐进一把扶手椅里,陷入沉思。夫人不敢惊动他,知道他这是要犯病的征兆。我也默然不语。她没有请我离开,大概是以为伯爵下下棋,心情就可能好起来,一触即发的火气就可能消掉,否则一发作,岂不要她的命。伯爵是个棋迷,可是要让他下盘棋,真比登天还难。他像个娇气的情妇,非得让人求他,强迫他不可,好显得他并不情愿,也许他本性就如此吧。我聊天若是聊得高兴,一时忘了应酬他,他便悻悻然,脸拉长了,口气也变得尖酸刺耳,专门跟人唱反调。见他情绪不对头,我心下便明白,连忙提议下盘棋。他倒端起架子来,说道:“一来时间太晚,二来我也没这个兴致。”极尽扭,泥作态之能事,那架势就像女人,最后弄得你不知道她们究竟想干什么。我只好低声下气,央求他陪我练练,说是这种棋一不下就生疏了。这一次,我得装作瘾头极大,才能说服他同我下棋。他哼哼唧唧地说他昏昏沉沉,计算不了分数,脑袋就像被钳子夹住似的,耳朵嗡嗡直响,胸口憋闷,说着连声长叹。最后,他终于坐到棋桌前。德·莫尔索夫人离开我们,去安顿孩子睡觉,并让府上仆役作晚祷。这工夫一切顺利,我有意让德·莫尔索先生赢棋;他心里一高兴,立刻眉开眼笑。刚才忧心忡忡,冒出此生休矣的悲观念头,现在又像醉汉一样兴奋狂笑,几乎笑得没有来由,他这种情绪的急遽变化,真叫我不寒而栗,十分担心。我还从未见过他喜怒如此不加掩饰。显然,我们交往密切有了效果,他同我在一起再也不拘束了。每天,他都力图把我幽禁在他的专制之中,抓住一个新的出气对象。的确,精神病症犹如人,也有胃口,有本能,也要扩张地盘,就像一个地产主要扩大土地一样。伯爵夫人下楼来,坐到棋桌旁,借亮做绒绣;不过看得出来,她手上做活,心里却惴惴不安。我来不及阻止,伯爵一步棋走错,脸色登时大变,由快活变阴沉,由红变黄,目光也闪烁不定。接着,他又一着失误,是我始料未及,也无法替他挽回的。德·莫尔索先生掷了个坏点,造成输局。他霍地站起来,把棋桌往我身上一掀,把灯也掀到地上。他用拳头捶着支架,随即又在客厅里跳来跳去,那样子我不能说是“走”。一连串的谩骂、斥责、诅咒,从他嘴里冒出来,语无伦次,真像中世纪一个中魔者!想想我的脸面怎么搁得住。 
  “您先到花园去。”伯爵夫人说着,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离开客厅,而伯爵并没觉察。我缓步走到平台上,还听见从餐室隔壁他的房间传出的喊叫和呻吟声。透过他那狂风暴雨般的吼叫,我间或听到天使的声音,宛似暴雨快停歇时黄莺的鸣啭。时值8月末,夜色极美,我在洋槐下漫步,等待伯爵夫人。她一定会来,她那动作就是对我的许诺。几天来,我们都有满腹话,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像心泉喷射一样倾吐出来。碍于何种羞耻心,我们才一拖再拖,没有完全沟通心灵呢?人在自己的生活快要溢出而又矜持的时候,在要披露心曲而又迟疑的时候,就会像出阁的闺秀将要在心爱的夫君前露面那样,出于羞赧的心理,产生一种类似恐惧使感觉麻木的颤栗;也许伯爵夫人同我一样,也喜欢这种颤栗吧。相互交心势在必行,我们由于思想郁结,就越发把初次倾谈看得很重。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在砖砌的护墙上,她的脚步伴随着衣裙飘动的窸窣声,忽然打破静谧的夜晚。这类感觉,仅仅靠心是不够的。 
  “德·莫尔索先生睡着了,”伯爵夫人对我说,“碰到这种情况,我就用几个罂粟头泡一杯水给他喝;这种疗法尽管极为简单,但犯病间隔时间长,每次喝下去都见效。先生,”她换了口气,以最令人信服的坚定声音对我说,“仔细保守至今的秘密,不幸让您发现了。请答应我,您要把这个场面埋藏在心底。为了我,请您做到这一点。我并不要求您发誓,只需君子一言,说声好,我就满意了。” 
  “这声好还有必要说吗?”我说道,“难道我们相互还始终不了解吗?” 
  “德·莫尔索先生长期流亡,历尽艰辛,您看到了留下的病根,千万不要对他产生恶感,”她又说道,“他说过的话,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您还会觉得他为人和善热情。” 
  “不要替伯爵辩解了,夫人,”我答道,“您要求什么我全照办。若是投安德尔河自尽,就能使德·莫尔索先生脱胎换骨,使您重新过上幸福生活,我一刻也不会犹豫。然而,惟独我的看法不能改变;在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我的看法形成得牢固。我情愿把生命献给您,却不能把良心给您。我可以不听良心的声音,但我能阻止它讲话吗?而照我看,德·莫尔索先生是……” 
  “我明白了,”她一反常态,唐突地打断了我的话,“您的想法有道理。伯爵像娇小的情妇那样神经质,”她接着说道,用委婉的话语把疯病的意思讲得和缓些,“不过,他隔一段时间才这样,一年顶多犯一次,主要是在炎热的季节。流亡给人造成多大危害啊!葬送了多少人的美好生活!我确信,他本来可以成为伟大的军人,为国增光。” 
  “这我知道。”我也打断她的话,让她明白欺骗我是徒劳的。 
  她住了口,一只手捂住前额,又对我说:“您来到我们家中,是谁的安排呢?是上帝派给我的救援,一种支持我的深厚友谊吗?”她用手掌用力压住我的手,继续说道:“因为您善良,慷慨……”她仰望夜空,仿佛要引用一个证实她秘密希望的有形证据,并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那眼神把一颗灵魂投入我的灵魂,使我像触了电一般,按照交际场上的说法,我一时忘了情。然而,有些人担心发生不幸,想防备可能的打击,便英勇地冲向危险,这不是常见的吗?猛然探询一颗心,试试它能否产生共鸣,这不是更常见吗?当时,我预见到要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许多念头就像火花一样迸发,提醒我要洗刷有辱我诚实的一个污点。 
  “深谈之前,请允许我澄清一件往事。”我呼吸急促地说。周围一片寂静,不难听到我的急促呼吸声。 
  “您住口,”她急忙说,同时把一只指头放到我的嘴唇上,但又立刻抽回去。她倨傲地看着我,犹如身份极为高贵、不能被侮辱伤害的女子,接着声音有些窘迫地对我说:“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就是我平生受到的第一回、最后一回,也是惟一的凌辱!永远也不要向我提起那次舞会。固然,作为基督徒,我已经原谅您了,然而作为女人,我依旧感到痛苦。” 
  “您不要比上帝还要无情。”我说着,眼泪已经要夺眶而出。 
  “我必须更严厉,因为我更弱小。”她答道。 
  “不过,您还是听我讲讲,即便这是您平生第一回、最后一回,也是惟一的一次吧。”我像小孩子一样执拗地争道。 
  “那好!”她说,“请讲吧!否则,您还当我不敢听呢。” 
  我当即感到,在我们一生中,此刻不可复得,于是我以引人注意的声调对她说,舞会上的女人同我以往见过的一样,没有一个能引起我的兴趣,可是一见到她,我这个埋头读书、毫无勇气的人,竟像发了狂似的,只有从未体验过这种心情的人才会谴责这种狂热,男人的心从未充满那么强烈的欲望,谁也克制不住,它能使人战胜一切,甚至战胜死亡…… 
  “也能战胜鄙视吗?”她打断了我的话。 
  “这么说,您鄙视我啦?”我问道。 
  “不要再提那种事情了。”她又说道。 
  “非谈不可!”我痛苦异常,激烈地说,“这关系到我的整个人格,关系到我的不为人知的生活,关系到您应当了解的一个秘密;不谈出来,我就会绝望而死!况且,不是也关系到您吗?当时您成为比武场上的王后,手里拿着要奖给优胜者的闪光的桂冠,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我向她叙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不是像我对您讲的这样,以旁观者的态度,而是使用伤口还在流血的年轻人的火热语言。我的声音,犹如樵夫在树林中砍柴的咚咚斧声。我那逝去的年华。那缀满我的岁月的长期痛苦,都像光秃的树枝一样,劈里啪啦落在她的面前。我以激烈的言辞向她描述的大量凄惨情景,都没有忍心对您讲。我那珠宝一般晶莹的祈愿、金子一般纯洁的渴望、火一般炽热的心灵,都埋在阿尔卑斯山的厚厚冰雪之下,度着绵绵无期的冬天。我使用以赛亚的火炭般炽热的语言①,回顾了我所遭受的痛苦。我让痛苦压弯了腰,等待这位低眉听着的女子讲一句话;她的一瞥便会驱散黑暗,一句话便使人间仙境充满生机。 
  ①参见本卷第9页注1。 
  “我们有相似的童年!”她脸庞闪着殉难者的光环;对我说道。接着沉默片刻,我们的心灵在同一欣慰的念头中结合起来:原来不单单是我一人受苦呀!伯爵夫人用她对心爱的孩子讲话的声调,向我讲述了在兄弟全部夭亡的情况下,她如何错生为女孩子。她向我解释一个总拴在母亲身边的女孩所受的痛苦,同一个被打发到寄宿学堂的孩子所吃的苦有什么不同。她的心像放在磨盘里不断地磨压;比起她的情况来,我的孤独处境倒像天堂了;那种痛苦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的母亲,善良的姨妈到来,才把她救出火坑。她在母亲身边动辄得咎,就连匕首刺来不退却、敢于死在达摩克利斯剑①下的刚毅的人,也受不了那种无端的挑剔:不是在流露天真情感时被厉声喝住,就是冷冰冰地接受你的亲吻;一会儿不让你多嘴,一会儿又嗔怪你沉默;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总而言之,如同修道院一样,专横暴虐的花样层出不穷,只是瞒着外人,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骗取别人的赞扬。她母亲常拿她炫耀,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越是有人奉承她母亲教女有方,她越要吃苦头。她俯首帖耳,百般温顺,以为总算赢得了母亲的心,便把心里话全掏出来,岂料母亲反而利用她的心声施虐。即使密探也不会如此背信弃义。少女时的全部欢乐、每年的生日佳节,她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她一高兴就要受到斥责,仿佛做错了事似的。给她的堂皇的教育,从来不带丝毫慈爱之情,而是充满了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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