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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之离曹营而奔往袁营,所冒的险,大于传说中的闯五关、斩六将,他是杀了袁方的大将颜良之人(载在《三国志•;蜀书》卷六《关羽传》),而为了与刘备团聚,只身而来,死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袁绍怎么会不计较这位杀了自己的爱将颜良的大仇人呢?
而且,他一逃,曹操会不会派张辽、曹仁等好手去追他、杀他?关羽在事前也是没有把握的。如此不顾个人生死,而只求与朋友再见一面的义气,真是千古一人。
看《三国志•;蜀书》卷六《关羽传》的口气,似乎关羽到了袁营以后,便随同刘备到荆州去,投奔刘表,漏记了刘备之两次前往汝南,第一次找刘辟,第二次找龚都,也漏记了刘备之去荆州,并非由邺县袁绍之处直接去,而是由汝南龚都之处,于袁绍既败,曹操南下来攻他之时才去。那末,关羽时怎样跟着刘备去找刘表的呢?难考。
曹操在建安五年十月击溃袁绍的主力;在建安六年四月击溃袁绍驻在苍亭的一部军队。此后,袁绍已不足为曹操之患。曹操就在六月间回到许县;不久以后,就亲自率领精锐,来汝南打刘备与龚都。刘备避免和曹操接触,一口气去了荆州,找刘表(龚都的徒众一哄而散)。
刘表听说刘备要来,也正如袁绍前年一样,亲自出了襄阳城,郊迎。不过,袁绍是出城二百里,刘表不曾出来得如此远。在礼貌上,刘表却也相当周到:待刘备以上宾,并且,给了刘备若干兵。
刘表指定新野县为刘备的驻军之地。新野属于南阳郡,离开许昌最近,是荆州的门户。刘备在新野一住,便住满了七年,前后八年,从建安六年到建安十三年。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有过如此的安定。他这时候兵虽不多,却也不太少,有关、张、赵几位亲如兄弟的猛将在左右,有甘夫人在身边照料饮食起居,又有荆州的若干名士常相往还,可以说,生活得相当轻松,比春秋时代晋公子重耳寄居在齐国之时的情形,还要好。
重耳有舅犯向他进逆耳的忠言:“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又有深明大义的新太太姜氏,肯为了丈夫的前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刘备呢,到了曹操快要打来之时,才找到了诸葛亮;而可怜的甘夫人,非受过极高的教育的齐桓公之女可比,怎懂得劝刘备不可贪图暂时的享受?况且,甘夫人自从在小沛嫁给了刘备以后,颠沛流离,苦也吃得够了,怎么肯叫刘备重新走上奔波奋斗之途呢?
甘夫人得来历,不仅《三国志》毫无交代,连《三国演义》也不曾创造一套说法,以满足读者的好奇心。读者所得到的印象,只是:她与糜夫人地位差不多,而似乎是略逊一筹。儿子阿斗为他所生。糜夫人在曹军追及之时,于兵荒马乱之中,把阿斗交给了赵云,自己投井。赵云把井旁的墙推倒,掩盖了井,以免她的遗体被敌人捞起,加以侮辱!
我在幼年第一次读《三国演义》之时,对赵云的如此举动,极不赞成。他应该力劝糜夫人于事前,或设法打捞起跳了下去的糜夫人于事后,然后赶紧用人工呼吸法施以急救。
其后研究陈寿的《三国志•;蜀书•;赵云传》,又学了一点历史学的考证方法,才晓得可恶的、岂有此理的,不是赵云,而是《三国演义》的作者。
甘夫人也是死在刘备得志以前。
刘备对甘夫人始终怀念,于称帝以后追封了甘夫人为皇后。他不曾追封糜夫人为皇后,也不曾对孙夫人有过什么怀念的表示。
刘备驻防在新野的七年以上的时间里,只有过一次军事行动。刘表叫他向许县进军。他经过宛县(南阳)、博望(南阳东北六十里的博望驿)、长山(方城山),到了许县西南的叶县。守叶县的曹军将领是夏侯惇。在夏侯惇的下面,有李典、于禁两位大将。
这一仗打得不错:用路旁设伏的战术,击溃夏侯惇亲自与于禁率领的追兵(李典不主张对刘备追击,被夏侯惇指定留守叶县)。
李典不主张追击,是对的。第一,刘备未曾损兵折将,就忽然撤退,很象是“有诈”。第二,叶县之南,通往博望的道路,是方城山的山隘,很狭窄,很长,两旁有茂盛的草木,刘备可能布置了埋伏。夏侯惇不听李典的话,吃了一个大败仗。
刘备是不是除了以埋伏的部队袭击夏侯惇的追军以外,也如《三国演义》所说,用火焚烧山路两旁山中的草木?有可能,但不必要。并且,倘若在秋冬的干燥之日用了火,那被烧的就不仅是夏侯惇和于禁的兵了。
刘备的这一次胜利,是否由于诸葛亮替他指挥?刘备这时候是否已经拜访了诸葛亮三次,把诸葛亮请来了身边当军师?
我们晓得,这击败夏侯惇追军的事,是在李典参加曹操的围攻邺县之前。围攻邺县,是从建安九年二月开始,到八月结束。
诸葛亮在后主阿斗的建兴五年(公元227年)写他的《前出师表》,说了下面的几句话:“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可爱的裴松之,在这几句下面,注得十分明白:“刘备以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败(于曹操),遣亮使吴。亮以建兴五年抗表北伐,自倾覆至此,整二十年。然刘备始与亮相遇,在败军之前一年矣。”
由此看来,不仅“火烧博望坡”的事于史无据,而且诸葛亮那事后仍在隆中高卧,并不曾在“新野”刘备的营中,向刘备“假”得了剑与印,对关、张与关平、刘封四人颁布命令,叫关羽带一千“民兵”埋伏在博望之左的所谓“豫山”,叫张飞带一千“民兵”埋伏在博望之右的所谓“安林”;又叫关平、刘封各带五百“民兵”,埋伏在博望坡之后。
诸葛亮在《三国演义》里吩咐这四个人,要静候赵云与刘备先后与夏侯惇交锋,诈败,退过了博望坡,一齐放火,它们遵令而行,果然就把夏侯惇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演义得作者,把夏侯惇说成来攻的人,把刘备说成被攻的人,不曾深考过:取攻势的是刘备,而夏侯惇只是于刘备撤退以后才“追击”的。演义的作者又把夏侯惇说成是从南面打到北面来的,未免太茫然于许昌之在新野的东北了。一般的各朝演义的作者,与今日很多的历史小说的作家,以及电视连续剧的编导,十有九人都喜欢添补历史、歪曲历史、糟蹋历史。他们认为,文艺是文艺,历史是历史,似乎掮了“文艺”二字的虎头牌,就有了厚诬古人与欺骗今人的特权。古人已死,无法抗议;今人被骗,后患无穷。
我曾经向某一位名作家建议过:历史小说可写,但主角与故事应该另行创造,真人真事只能作为背景,而不必去“碰”。他说,中国老百姓所喜欢的是演义,不是西洋式的历史小说。
话归本题,除了击败夏侯惇追军这一件事,刘备在刘表那里不曾有过其他的军事表现,直至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兵临荆州之时。
曹操大军压境,刘备把部队从新野撤退到樊城。樊城与刘表所驻扎的襄阳仅有一水之隔:樊城在汉水之北,而襄阳在汉水之南。
刘表是当时所有的、仅知经史而不能作战的文人。他不但不能作战,也很不懂战略与军政形势。他早该于曹操、袁绍之间有所选择:或是联曹、或是联袁。联曹,曹不会让他继续割据,却可能以中央政府的高官给他;联袁,可以保持地盘,但必须不断对曹作战。倘若在最后曹胜了袁,刘表必然免不了曹的大举讨伐;倘若袁绍获胜,袁绍也未必容得下刘表。“天下定于一”的思想,是中国人的一大传统;不仅主张仁政的孟轲有此思想,那些迷信武力的军阀与暴君,自从秦始皇以来也一向是如此的。
刘表所采取的政策,既非联曹,亦非联袁,而只是在表面上联袁敌曹,在事实上所谓联袁不过是虚以委蛇而已。
到了建安五年,袁的主力被曹击溃;建安七年,袁绍本人吐血而死;刘表依然没有什么举动,静候曹操将袁的三个儿子、一个外甥,依次解决。诚然,在曹操于建安九年进围邺县、消灭袁绍的第三个儿子之时或以前,刘表曾经叫刘备向许县进军一次,颇有直捣曹操后方,予以致命一击的样子。然而,刘备进到叶县便不得不撤退,可见刘表并不曾派遣重兵交给刘备指挥,来试图对曹操作致命的一击。
刘表的政策,简单言之,是“坐观成败”,也就是“静候宰割”。那末,为他设想,除了联曹或降曹以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联袁是不是可行呢?苟然是可行的,但是必须行得名副其实,以全力与袁合作,夹攻曹操,攻占许县,消灭曹操;而且要出兵出得越早越好,不要等到曹、袁在官渡结束了决战以后。
刘表倘若顾虑到袁绍万一胜利,一样难以侍侯,那末,不妨设计出一套天下三分的计划来,使得曹操虽败而不全败,袁绍虽胜而不全胜。在曹袁之中施行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制衡力。
更好的一个政策,是放弃纵横捭阖的作风,一心以光大汉室,拨乱反治为己任,尽量扶持在许县的汉献帝,甚至把他送回洛阳,重建两汉盛时的“三权分工”、“用人唯才”的优良制度,自己功成不居,仍为啸傲山林的名士。
我这些话当然都是白说。刘表已死,即使我是他的同时人,或者他是我的同时人,我也犯了“非其人而与之言”的“失言”的毛病,他刘表是那一块料,怎么听得进我这个堂堂正正、讲原则的建议?
类此的建议,只有刘备够资格听。而诸葛亮所说给刘备听的,也正是这一套,只不过是由于当时的客观事实,陈义不能如此之高,而仅仅说到如何办到天下三分为第一步,与如何两路进军、北伐曹魏为第二步而已。
刘备与诸葛亮二人之所以“谈得拢”,是因为二人有共同的大前提,共同的基本观念:“汉贼不两立”。袁绍、曹操、刘表,都是一些目无汉室的军阀或权臣,都是“贼”。
袁、曹相争,是二贼相斗。曹操来伐刘表,也只是大军阀来打小军阀而已。夹在中间的刘备,其内心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然而他的爱民之心,救世之志,为天下所共见,有十几万难民选择了他,跟他走,并非偶然。
曹操在建安十三年七月来,刘表在八月死,“赤壁之战”发生在十二月。虽则这“赤壁之战”全靠孙权派周瑜、程普以三万人来帮忙助战,《三国志》魏的部分仍把刘备记载为战胜者:“(曹)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
“赤壁之战”的经过,请让我先说了曹操如何消灭了袁绍及其三个儿子一个外甥(袁谭、袁熙、袁尚、高幹),然后再说。
八 袁、曹之战
袁绍从初平元年主持讨伐董卓的同盟之时开始,直到建安五年在官渡被曹操击败之时,是全中国最有力量、最能号召的一个军政领袖。在官渡战败以后,他的四个州地盘依然掌握在手,比起曹操的兖、豫、徐三个州仍要大些。在名义上,他也不比曹操低:他是大将军、司隶校尉,兼冀州牧(加上他大儿子袁谭所领的青州,二儿子袁熙所领的幽州,与外甥高斡所领的井州),而曹操至少在名义上只不过是“行车骑将军”,兼司空而已(虽则曹操在事实上也控制了徐州与兖州、豫州,及整个的许县朝廷)。袁招的兵、军粮、财力,也一向是超过了曹操所有。由于祖先与伯父、父亲,都做过三公级的最高官吏,中国到处都有袁家的门生故吏。他本人也极会交朋友(最好的朋友包括张邈、伍琼、许攸、河颞),这也不是曹操所能比得上的。总之,他倘若早一点向曹操摊牌,胜利应该是属于他的一方。他的最大失策,是坐视曹操把献帝从洛阳接往许县,给了曹操挟灭子以令诸侯的机会。他的一名部下,原任冀州“骑都尉” 的沮授,早就劝他抢先,把献帝从洛阳迎到邺县,他却听了郭图与淳于琼两人的话,顾虑到有了献帝在身边,就不能不遇事请旨,“从之则权轻,违之则拒命”,反而不太方便(曹操后来却感觉到有了献帝在身边,没有一点不方便)。平心而论,在建安元年曹操迎接献帝的时候,虽未必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