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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希腊人来说,哲学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种以寻求智慧为目的的生存方式,质言之,乃 是一种精神生活。我相信这个道理千古不易。一个人倘若不能从心灵中汲取大部分的快乐, 他算什么哲学家呢?
四
当然,哲学给人带来的不只是快乐,更有痛苦。这是智慧与生俱来的痛苦,从一开始就纠缠 着哲学,永远不会平息。
想一想普罗米修斯窃火的传说或者亚当偷食智慧果的故事吧,几乎在一切民族的神话中,智 慧都是神的特权,人获得智慧都是要受惩罚的。在神话时代,神替人解释一切,安排一切。 神话衰落,哲学兴起,人要自己来解释和安排一切了,他几乎在踌躇满志的同时就发现了自 己力不从心。面对动物或动物般生活着的芸芸众生,觉醒的智慧感觉到一种神性的快乐。面 对宇宙大全,它却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不得不承受由神性不足造成的痛苦。人失去了神, 自己却并不能成为一个神,或者,用爱默生的话说,只是一个破败中的神。
所谓智慧的痛苦,主要不是指智慧面对无知所感觉到的孤独或所遭受到的迫害。在此种情形 下,智慧毋宁说更多地感到一种属于快乐性质的充实和骄傲。智慧的痛苦来自内在于它自身 的矛盾。希腊哲人一再强调,智慧不是知识,不是博学。再博学的人,他所拥有的也只是对 于有限和暂时事物的知识。智慧却是要把握无限和永恒,由于人本身的局限,这个目标永远 不可能真正达到。
大多数早期哲学家对于人认识世界的能力都持不信任态度。例如,恩培多克勒说,人“当然 无法越过人的感觉和精神”,而哲学所追问的那个“全体是很难看见、听见或者用精神掌握 的”。德谟克利特说:“实际上我们丝毫不知道什么,因为真理隐藏在深渊中。”请注意, 这两位哲学家历来被说成是坚定的唯物论者和可知论者。
说到对人自己的认识,情形就更糟。有人问泰勒斯,世上什么事最难,他答:“认识你自己 。”苏格拉底把哲学的使命限定为“认识你自己”,而他认识的结果却是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于是得出结论:“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没有价值”,而认识到自己的智慧没有价值,也就 是人的最高智慧之所在了。
当苏格拉底承认自己“一无所知”时,他所承认无知的并非政治、文学、技术等专门领域, 而恰恰是他的本行——哲学,即对世界和人生的底蕴的认识。其实,在这方面,人皆无知。 但是,一般人无知而不自知其无知。对于他们,当然就不存在所谓智慧的痛苦。一个人要在 哲学方面自知其无知,前提是他已经有了寻求世界和人生之根底的热望。而他之所以有这寻 根究底的热望,必定对于人生之缺乏根底已经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仔细分析起来,他又必定 是在意识到人生缺陷的同时即已意识到此缺陷乃是不可克服的根本性质的缺陷,否则他就不 至于如此不安了。所以,智慧从觉醒之日起就包含着绝望。
以爱智慧为其本义的哲学,结果却是否定智慧的价值,这真是哲学的莫大悲哀。然而,这个 结果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哲学所追问的那个一和全,绝对,终极,永恒,原是神的同义语 ,只可从信仰中得到,不可凭人的思维能力求得。除了神学,形而上学如何可能?走在寻求 本体之路上的哲学家,到头来不是陷入怀疑主义,就是倒向神秘主义。在精神史上,苏格拉 底似乎只是荷马与基督之间的一个过渡人物。神话的直观式信仰崩溃以后,迟早要建立宗教 的理智式信仰,以求给人类生存提供一个整体的背景。智慧曾经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 觉醒之后又不得不靠催眠来麻痹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长夜。到了近代,基督教信仰崩溃,智 慧再度觉醒并发出痛苦的呼叫,可是人类还能造出什么新式的信仰呢?
不过,尽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爱智慧并不因此就属于徒劳。其实,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 限的努力,惟凭此努力,局限才显现了出来。一个人的灵魂不安于有生有灭的肉身生活的限 制,寻求超越的途径,不管他的寻求有无结果,寻求本身已经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个距 离。这个距离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获。智慧的果实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论上——“我知道 我一无所知”;实践上——“我需要我一无所需”。然而,达到了这个境界,在谦虚和淡泊 的哲人胸怀中,智慧的痛苦和快乐业已消融为一种和谐的宁静了。
五
人们常说:希腊人尊敬智慧,正如印度人尊敬神圣,意大利人尊敬艺术,美国人尊敬商业一 样;希腊的英雄不是圣者、艺术家、商人,而是哲学家。这话仅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例如 ,泰勒斯被尊为七贤之首,名望重于立法者梭伦,德谟克利特高龄寿终,城邦为他举行国葬 。但是,我们还可找到更多相反的例子,证明希腊人迫害起哲学家来,其凶狠决不在别的民 族之下。雅典人不仅处死了本邦仅有的两位哲学家之一,伟大的苏格拉底,而且先后判处来 自外邦的阿那克萨戈拉和亚里士多德死刑,迫使他们逃亡,又将普罗塔戈拉驱逐出境,焚毁 其全部著作。毕达哥拉斯和他的四十余名弟子,除二人侥幸逃脱外,全部被克罗托内城的市 民捕杀。赫拉克利特则差不多是饿死在爱非斯郊外的荒山中的。
希腊人真正崇拜的并非精神上的智者,而是肉体上的强者——运动员。四年一届的奥林匹克 运动会上的优胜者不但可获许多奖金,而且名满全希腊,乃至当时希腊历史纪年也以他们的 名字命名。克塞诺芬尼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提出抗议:“这当然是一种毫无根据的习俗,重 视体力过于重视可贵的智慧,乃是一件不公道的事情。”这位哲学家平生遭母邦放逐,身世 对照,自然感慨系之。仅次于运动员,出尽风头的是戏剧演员,人们给竞赛获奖者戴上象牙 冠冕,甚至为之建造纪念碑。希腊人实在是一个爱娱乐远胜于爱智慧的民族。然而,就人口 大多数言,哪个民族不是如此?古今中外,老百姓崇拜的都是球星、歌星、影星之类,哲学 家则难免要坐冷板凳。对此不可评其对错,只能说人类天性如此,从生命本能的立场看,也 许倒是正常的。
令人深思的是,希腊哲学家之受迫害,往往发生在民主派执政期间,通过投票作出判决,且 罪名一律是不敬神。哲人之为哲人,就在于他们对形而上学问题有独立的思考,而他们思考 的结果却要让从不思考这类问题的民众来表决,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民主的原则是少数服 从多数,哲学家却总是少数,确切地说,总是天地间独此一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不服从多数 也无需多数来服从他的独立思考的权利,这是一种超越于民主和专制之政治范畴的精神自由 。对于哲学家来说,不存在最好的制度,只存在最好的机遇,即一种权力对他的哲学活动不 加干预,至于这权力是王权还是民权好像并不重要。
在古希腊,至少有两位执政者是很尊重哲学家的。一位是雅典民主制的缔造者伯里克利,据 说他对阿那克萨戈拉怀有“不寻常的崇敬和仰慕”,执弟子礼甚勤。另一位是威震欧亚的亚 历山大大帝,他少年时师事亚里士多德,登基后仍尽力支持其学术研究,并写信表示:“我 宁愿在优美的学问方面胜过他人,而不愿在权力统治方面胜过他人。”当然,事实是他在权 力方面空前地胜过了他人。不过,他的确是一个爱智慧的君主。更为脍炙人口的是他在科林 斯与第欧根尼邂逅的故事。当时第欧根尼正躺着晒太阳,大帝说:“朕即亚历山大。”哲人 答:“我是狗崽子第欧根尼。”问:“我能为你效什么劳?”答:“不要挡住我的太阳。” 大帝当即叹道:“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便愿意我是第欧根尼。”
如果说阿那克萨戈拉和亚里士多德有幸成为王者师,那么,还有若干哲学家则颇得女人的青 睐。首创女校和沙龙的阿斯帕西娅是西方自由女性的先驱,极有口才,据说她曾与苏格拉底 同居并授以雄辩术,后来则成了伯里克利的伴侣。一代名妓拉依斯,各城邦如争荷马一样争 为其出生地,身价极高,但她却甘愿无偿惠顾第欧根尼。另一位名妓弗里妮,平时隐居在家 ,出门遮上面纱,轻易不让人睹其非凡美貌,却因倾心于柏拉图派哲学家克塞诺克拉特之清 名,竟主动到他家求宿。伊壁鸠鲁的情妇兼学生李昂馨,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妓女。在当时 的雅典,这些风尘女子是妇女中最有文化和情趣的佼佼者,见识远在一般市民之上,遂能慧 眼识哲人。
如此看来,希腊哲学家的境遇倒是值得羡慕的了。试问今日有哪个亚历山大会师事亚里士多 德,有哪个拉依斯会宠爱第欧根尼?当然,你一定会问:今日的亚里士多德和第欧根尼又在 哪里?那么,应该说,与后世相比,希腊人的确称得上尊敬智慧,希腊不愧是哲学和哲学家 的黄金时代。
19924
周国平自选集家
如果把人生譬作一种漂流——它确实是的,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漂过许多地方,对于所有人 来说是漂过岁月之河——那么,是什么呢?
一 家是一只船
南方水乡,我在湖上荡舟。迎面驶来一只渔船,船上炊烟袅袅。当船靠近时,我闻到了
饭菜 的香味,听到了孩子的嬉笑。这时我恍然悟到,船就是渔民的家。
以船为家,不是太动荡了吗?可是,我亲眼看到渔民们安之若素,举止泰然,而船虽小,食 住器具,一应俱全,也确实是个家。
于是我转念想,对于我们,家又何尝不是一只船?这是一只小小的船,却要载我们穿过多么 漫长的岁月。岁月不会倒流,前面永远是陌生的水域,但因为乘在这只熟悉的船上,我们竟 不感到陌生。四周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但只要这只船是牢固的,一切都化为美丽 的风景。人世命运莫测,但有了一个好家,有了命运与共的好伴侣,莫测的命运仿佛也不复 可怕。
我心中闪过一句诗:“家是一只船,在漂流中有了亲爱。”
望着湖面上缓缓而行的点点帆影,我暗暗祝祷,愿每张风帆下都有一个温馨的家。
二 家是温暖的港湾
正当我欣赏远处美丽的帆影时,耳畔响起一位哲人的讽喻:“朋友,走近了你就知道,即使 在最美丽的帆船上也有着太多琐屑的噪音!”
这是尼采对女人的讥评。
可不是吗,家太平凡了,再温馨的家也难免有俗务琐事、闲言碎语乃至小吵小闹。
那么,让我们扬帆远航,
然而,凡是经历过远洋航行的人都知道,一旦海平线上出现港口朦胧的影子,寂寞已久的心 会跳得多么欢快。如果没有一片港湾在等待着拥抱我们,无边无际的大海岂不令我们绝望? 在人生的航行中,我们需要冒险,也需要休憩,家就是供我们休憩的温暖的港湾。在我们的 灵魂被大海神秘的涛声陶冶得过分严肃以后,家中琐屑的噪音也许正是上天安排来放松我们 精神的人间乐曲。
傍晚,征帆纷纷归来,港湾里灯火摇曳,人声喧哗,把我对大海的沉思冥想打断了。我站起 来,愉快地问候:“晚安,回家的人们!”
三 家是永远的岸
我知道世上有一些极骄傲也极荒凉的灵魂,他们永远无家可归,让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们。作 为普通人,或早或迟,我们需要一个家。
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长年漂泊在外,历尽磨难和诱惑,正是回家的念头支撑着他,使 他克服了一切磨难,抵御了一切诱惑。最后,当女神卡吕浦索劝他永久留在她的小岛上时, 他坚辞道:“尊贵的女神,我深知我的老婆在你的光彩下只会黯然失色,你长生不老,她却 注定要死。可是我仍然天天想家,想回到我的家。”
自古以来,无数诗人咏唱过游子的思家之情。“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 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家是游子梦魂萦绕的永远的岸。
不要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至少,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一个家让我们登上岸的。当 我们离去时,我们也不愿意举目无亲,没有一个可以向之告别的亲人。倦鸟思巢,落叶归根 ,我们回到故乡故土,犹如回到从前靠岸的地方,从这里启程驶向永恒。我相信,如果灵魂 不死,我们在天堂仍将怀念留在尘世的这个家。
19924
失去的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