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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己救自己,任何外界的喧哗只会导致他的沉没。当然,如果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真正要写的东 西,他就会喜欢成为新闻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文学不是生命的事业,而只是一种表演 和姿态。
我不相信一个好作家会是热中于交际和谈话的人。据我所知,最好的作家都是一些交际和谈 话的节俭者,他们为了写作而吝于交际,为了文字而节省谈话。他们懂得孕育的神圣,在作 品写出之前,忌讳向人谈论酝酿中的作品。凡是可以写进作品的东西,他们不愿把它们变成 言谈而白白流失。维斯瓦娃说她一生只做过三次演讲,每次都倍受折磨。海明威在诺贝尔授 奖仪式上的书面发言仅一千字,其结尾是:“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讲得太多了。作家应当 把自己要说的话写下来,而不是讲出来。”福克纳拒绝与人讨论自己的作品,因为:
“毫无 必要。我写出来的东西要自己中意才行,既然自己中意了,就无须再讨论,自己不中意,讨 论也无济于事。”相反,那些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文学、谈论自己的写作打算的人,多半是 文学上的低能儿和失败者。
好的作家是作品至上主义者,就像福楼拜所说,他们是一些想要消失在自己作品后面的人。 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就是自己成为公众关注的人物,作品却遭到遗忘。因此,他们大多都 反感别人给自己写传。海明威讥讽热中于为名作家写传的人是“联邦调查局的小角色”,他 建议一心要写他的传记的菲力普·扬去研究死去的作家,而让他“安安静静地生活和写作” 。福克纳告诉他的传记作者马尔科姆·考利:“作为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人,我的雄心是要 退出历史舞台,从历史上销声匿迹,死后除了发表的作品外,不留下一点废物。”昆德拉认 为,卡夫卡在临死前之所以要求毁掉信件,是耻于死后成为客体。可惜的是,卡夫卡的研究 者们纷纷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生平细节上,而不是他的小说艺术上,昆德拉对此评论道:“当 卡夫卡比约瑟夫·k更引人注目时,卡夫卡即将死亡的进程便开始了。”
在研究作家的作品时,历来有作家生平本位和作品本位之争。十九世纪法国批评家圣伯夫是 前者的代表,他认为作家生平是作品形成的内在依据,因此不可将作品同人分开,必须收集 有关作家的一切可能的资料,包括家族史、早期教育、书信、知情人的回忆等等。在自己生 前未发表的笔记中,普鲁斯特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这种观点作了精彩的反驳。他指出,作品 是作家的“另一个自我”的产物,这个“自我”不仅有别于作家表现在社会上的外在自我, 而且惟有排除了那个外在自我,才能显身并进入写作状态。圣伯夫把文学创作与谈话混为一 谈,热中于打听一个作家发表过一些什么见解,而其实文学创作是在孤独中、在一切谈话都 沉寂下来时进行的。一个作家在对别人谈话时只不过是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只有当他仅仅面 对自己、全力倾听和表达内心真实的声音之时,亦即只有当他写作之时,他才是一个作家。 因此,作家的真正的自我仅仅表现在作品中,而圣伯夫的方法无非是要求人们去研究与这个 真正的自我毫不相干的一切方面。不管后来的文艺理论家们如何分析这两种观点的得失,一 个显著的事实是,几乎所有第一流的作家都本能地站在普鲁斯特一边。海明威简洁地说:“ 只要是文学,就不用去管谁是作者。”昆德拉则告诉读者,应该在小说中寻找存在中、而非 作者生活中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方面。对于一个严肃的作家来说,他生命中最严肃的事情便是 写作,他把他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作品里,其余的一切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因此,毫不奇怪 ,他绝不愿意作品之外的任何东西来转移人们对他的作品的注意,反而把他的作品看作可有 可无,宛如——借用昆德拉的表达——他的动作、声明、立场的一个阑尾。
然而,在今天,作家中还有几人仍能保持着这种迂腐的严肃?将近两个世纪前,歌德已经抱 怨新闻对文学的侵犯:“报纸把每个人正在做的或者正在思考的都公之于众,甚至连他的打 算也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其结果是使任何事物都无法成熟,每一时刻都被下一时刻所消耗 ,根本无积累可言。歌德倘若知道今天的情况,他该知足才是。我们时代的鲜明特点是文学 向新闻的蜕变,传媒的宣传和炒作几乎成了文学成就的惟一标志,作家们不但不以为耻,反 而争相与传媒调情。新闻记者成了指导人们阅读的权威,一个作家如果未在传媒上亮相,他 的作品就必定默默无闻。文学批评家也只是在做着新闻记者的工作,如同昆德拉所说,在他 们手中,批评不再以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及其价值所在为己任,而是变成了“简单而匆忙 的关于文学时事的信息”。其中更有哗众取宠之辈,专以危言耸听、制造文坛新闻事件为能 事。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文学的安静已是过时的陋习,或者——但愿我不是过于乐观… …只成了少数不怕过时的作家的特权。
九 结构的自由和游戏精神
关于小说的形式,昆德拉最推崇的是拉伯雷的传统,他把这一传统归纳为结构的自由和游戏 精神。他认为,当代小说家的任务是将拉伯雷式的自由与结构的要求重新结合,既把握真正 的世界,同时又自由地游戏。在这方面,卡夫卡和托马斯·曼堪为楷模。作为一个外行,我 无意多加发挥,仅限于转述他所提及的以下要点:
1主题——关于存在的提问——而非故事情节成为结构的线索。不必构造故事。人物无姓 名,没有一本户口簿。
2主题多元,一切都成为主题,不存在主题与桥、前景与背景的区别,诸主题在无主题性 的广阔背景前展开。背景消失,只有前景,如立体画。无须桥和填充,不必为了满足形式及 其强制性而离开小说家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3游戏精神,非现实主义。小说家有离题的权利,可以自由地写使自己入迷的一切,从多 角度开掘某个关于存在的问题。提倡将文论式思索并入小说的艺术。
为了证明小说形式方面的上述探索方向的现代性,我再转抄一位法国作家和一位中国作家的 证词。这些证词是我偶然读到的,它们与昆德拉的文论肯定没有直接的联系,因而更具证明 的效力。
法国作家玛格里特·杜拉:“写作并不是叙述故事。是叙述故事的反面。是同时叙述一切。 是叙述一个故事同时又叙述这个故事的空无所有。是叙述由于一个故事不在而展开的故事。 “
中国作家韩东:我不喜欢把假事写真,即小说习惯的那种编故事的方式,而喜欢把真事写假 。出发点是事实和个人经验,但那不是目的。”我的目的是假,假的部分即越出新闻真实的 部分是文学的意义所在。“
附带说一句,读到韩东这一小段话时我感到了一种惊喜,并且立即信任了他,相信他是一个 好的小说家,——我所说的”好“,不限于、但肯定包括艺术上严肃的含义。也就是说,不 管他的小说怎样貌似玩世不恭,我相信他是一个严肃的小说艺术家。
19978
孤独的价值
一
我很有兴味地读完了英国医生安东尼·斯托尔所著的《孤独》一书。在我的概念中,孤独是 一种具有形而上意味的人生境遇和体验,为哲学家、诗人所乐于探究或描述。我曾担心,一 个医生研究孤独,会不会有职业偏见,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病态呢?令我满意的是,作者是一 位有着相当人文修养的精神科医生,善于把开阔的人文视野和精到的专业眼光结合起
来,因 此不但没有抹杀、反而更有说服力地揭示了孤独在人生中的价值,其中也包括它的心理治疗 作用。
事实上,精神科医学的传统的确是把孤独仅仅视为一种病态的。按照这一传统的见解,亲密 的人际关系是精神健全的最重要标志,是人生意义和幸福的主要源泉甚至惟一源泉。反之, 一个成人倘若缺乏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的能力,便表明他的精神成熟进程受阻,亦即存在着 某种心理疾患,需要加以治疗。斯托尔写这本书的主旨正是要反对这种偏颇性,在自己的专 业领域内为孤独”正名“。他在肯定人际关系的价值的同时,着重论证了孤独也是人生意义 的重要源泉,对于具有创造天赋的人来说,甚至是决定性的源泉。
其实,对孤独的贬损并不限于今天的精神科医学领域。早在《伊利亚特》中,荷马已经把无 家无邦的人斥为自然的弃物。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据以发挥,断言人是最合群的 动物,接着说出了一句名言:“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这话本身说得很漂亮, 但他的用意是在前半句,拉扯开来大做文章,压根儿不再提后半句。后来培根引用这话时, 干脆说只有前半句是真理,后半句纯属邪说。既然连某些大哲学家也对孤独抱有成见,我就 很愿意结合着读斯托尔的书的心得,来说一说我对孤独的价值的认识。
二
交往和独处原是人在世上生活的两种方式,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两种方式都是必不可少的, 只是比例很不相同罢了。由于性格的差异,有的人更爱交往,有的人更喜独处。人们往往把 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 种能力。反过来说,不擅交际固然是一种遗憾,不耐孤独也未尝不是一种很严重的缺陷。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所谓整合,就是把新的经验放 到内在记忆中的某个恰当位置上。惟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 ,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 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而这又会进而影响到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斯托尔引用 温尼考特的见解指出,那种缺乏独处能力的人只具有“虚假的自我”,因此只是顺从、而不 是体验外部世界,世界对于他仅是某种必须适应的对象,而不是可以满足他的主观性的场所 ,这样的人生当然就没有意义。
事实上,无论活得多么热闹,每个人都必定有最低限度的独处时间,那便是睡眠。不管你与 谁同睡,你都只能独自进入你的梦乡。同床异梦是一切人的命运,同时却也是大自然的恩典 ,在心理上有其必要性。据有的心理学家推测,梦具有与独处相似的整合功能,而不能正常 做梦则可能造成某些精神疾患。另一个例子是居丧。对丧亲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他人的同 情和劝慰,而是在独处中顺变。正像斯托尔所指出的:“这种顺变的过程非常私密,因为事 关丧亲者与死者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别人没有分享过,也不能分享。”居丧的本质是 面对亡灵时“一个人内心孤独的深处所发生的某件事”。如果人为地压抑这个哀伤过程,则 也会导致心理疾病。
关于孤独对于心理健康的价值,书中还有一些有趣的谈论。例如,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是动 物的本能,“不反应的能力”则是智慧的要素。又例如,“感觉过剩”的祸害并不亚于“感 觉剥夺”。总之,我们不能一头扎在外部世界和人际关系里,而放弃了对内在世界的整合。 斯托尔的结论是:内在的心理经验是最奥妙、最有疗效的。容格后期专门治疗中年病人,他 发现,他的大多数病人都很能适应社会,且有杰出的成就,“中年危机”的原因就在于缺少 内心的整合,通俗地说,也就是缺乏个性,因而仍然不免感觉人生的空虚。他试图通过一种 所谓“个性化过程”的方案加以治疗,使这些病人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我怀疑这 个方案是否当真有效,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够通过心理治疗而获得他本来所没有的个性。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即个性以及基本的孤独体验乃是人生意义问题之思考的前提 。
三
人类精神创造的历史表明,孤独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孕育、唤醒和激发了精神的创造力。我们 难以断定,这一点是否对所有的人都适用,抑或仅仅适用于那些有创造天赋的人。我们至少 应该相信,凡正常人皆有创造力的潜质,区别仅在量的大小而已。
一般而论,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长期的孤独的,长期的孤独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 迫的孤独中,有的人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