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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天彪忙道:“昨夜下役已对程老爷说明在先,此去最好不可含有敌意,既然不想拿人,却须兵刃何用,所以还以不带才是。”
程子云却摇头不迭道:“我们虽然不想拿人但身入虎穴,焉有不带兵刃之理,万一一言不合,难道真的束手就缚,听人宰割不成,这个俺却不敢咧。”
却无如二人始终不肯再取兵刃,也便罢了,那条船原系曹寅着人代雇,又拨了二百银子零用,酒饭茶水俱由船上预备,非常舒适。加上一路顺风,不日便抵苏州境。程子云生长山东,古代本来是一个弦歌礼义之邦,但和这江南的山明水秀比拟起来又大不相同,这舟行数日却把个东鲁狂生看得呆了,几次促膝吟哦,虽然自问时筒积得佳句不少,却无如那同行的左、张两位老捕头,却非同调,不但说不上求正推敲,便连题也不能说与某某捕头同游某地,舟次口占即呈某某卯首字样。
这一来不由大为扫兴,只有把一片诗情画意完全收了起来,打算和二人谈些江湖行径和技击掌故,顺便探测二人,对太湖诸人行踪,是否深悉。却无如这两位老捕头,只一开口便是:“程老爷在上,下役不敢胡说。”再不然便是下役不知道,而且言必请安,答必躬身,这一本正经,只弄得他开口不得,他虽一再声明,以朋友相待,人家却谨守官场礼数,以下役自居,这一来使得他简直无可奈何。船到了苏州,一打听离开太湖还有一日水程,他再也耐不得,这连日积郁,心中一盘算,便和左、张二人道:“俺闻得这姑苏城里,自古是个名胜去处,如今又是东南人文荟萃的地方,这访查踩缉的事不争一日,何妨少做勾留,且同览虎邱剑池之胜如何?”
左天彪忙又请安道:“下役等本奉曹大人之命,随同程老爷,听候差遣,既是程老爷有兴玩赏,下役等当得伺候。”
程子云不由一推那大玳瑁边墨晶眼镜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左老英雄,俺程子云谢谢你,别再这么着奸不好,如你要再尽管请安叫俺老爷,那俺只好回去咧。”
左天彪却不管他这一套,又请安道:“是,下役不敢,程老爷教训得是。”
这一来只呕得程子云捋髯半晌不语,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俺这半辈子,从来没怕过人,这一次遇上二位,俺算佩服咧。”
说着忙道:“既然二位一定不肯交俺这一朋友,你们且请船上少坐,俺独自逛上半日再来便了。”
说着袖了些银子,径自独自上岸,那左、张二人,却仍侍立船头恭送如仪,连称不敢,等他走得远了,方才拊掌大笑回舱不提。
程子云独自上岸之后,因为认不得路,又嫌坐轿气闷,便雇了一头毛驴,竟向虎邱而来,到得十里山塘,正是暮春时节,陌上游女如云,那一片吴依软语,便似雏莺出谷。再加上芳草如茵,杨花渗径,晴空一碧,日丽风和,一片良辰美景,直使得他在那驴背上,颠头播脑,连连喝彩,顾盼之间吟哦不已,偏又嫌那赶脚的控驴而行不雅,有碍他驴背寻诗本意,竟命跟在驴后,独自策蹇而行,这才痛快,谁知那头毛驴却非孟浩然陆放翁所乘可比,既不解风雅,又素性顽劣,一离主人,竟不受管束,一路狂奔而前。
程子云人虽善骑,但一心领略这山光水色,又觅句未得,冷不防那胯下的东西,忽也狂态毕露,公然不受羁勒,不由吃了一惊,忙加控制,已是无及。一下正撞在一个担子上,将人家一只篾箩撞得扬了起来老高,慌得他赶紧一勒缰绳,手下一用力,那驴子立刻人立而起,一个大转身,驴蹄落处,又扑在外,却不比荒村小镇可以随便撒野咧!
那妇人闻言连忙松了手,但嘴里还是喃喃骂不绝口,少女也从地下爬了起来,额角上已经擦去一块油皮,左手掌也擦破了一块,程子云一看忙道:“俺委实事出无心,你两个虽然让俺弄得躺了下来,一个皮破血流,一个一屁股滑腻腻的,全不像样,俺不也闹了这一身一手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说着,用手一抹头上,的搭一声抹下了一大块摔在地下,一面道:“如今总算已经完了事咧,你两个说一声,让俺出多少钱,俺是决不违拗也就算了,谁教俺要找这乐儿咧。”
说着便待去掏银子,谁知那人圈之中,就有好事的竟听懂了他的话,却又误认他有心撞了人家妇女还说便宜话,心存调戏,立刻又跳出四五个人来一齐喝道:“你是哪里来的猪猡,撞伤了人不算,还敢信口胡说,当众调戏人家妇女,我们还不快拴他起来,先打个半死,再送到衙门里去。”
说着便待动手,程子云这急得双手齐摇道:“俺也是王府上宾,东鲁有名的狂士,虽然不拘小节,何至便到贵地来,做此无耻之事,你们这不屈杀俺吗?”
那少年闻言,忙将手一挥道:“各位且慢动手,这厮既如此说法,也许尚有来历亦未可知,待我来问他便了。”
众人一听,方才住手,那少年又向程子云道:“足下尊姓大名,为何却到敝地来,言语误会无妨,这王府上宾却冒充不得,须知皇上圣驾,正值南巡,扈从亲贵极多,一旦查出,那罪名就更大咧。”
程子云忙道:“看你这个样儿也像个读书人,俺便再不济些,焉有冒充王府上宾之理。”
说罢又道:“俺姓程,名子云,现在北京十四王府充任总文案,神机营也兼有一份差事,虽有东鲁狂生之名,却决不会冒招摇撞骗,你尽管放心便了。”
那少年和老道人听罢一齐大笑道:“如果足下真是那名震九城的程子云先生,那倒真是幸会得很,些许小事,如非有心,也只须赔她们一点钱和养伤费,量她也决无不依之理。”
程子云又一捋颔下虬髯,正色道:“俺程子云生平决无假借,不信你只到南京去向江南织造衙门一打听便知真假,俺这次便系从自织造那里出来,他人还在镇江,还请二位从速了结此事,俺赔些银子,那是无妨的,只二位说一句,俺是决不驳回还不行吗?”
那老道人微笑道:“既如此说,我便先替程爷了结此事,再为细谈也好。”
说罢又向那妇人和少女道:“这位是从北京十四王府出来的,又和江南织造曹大人是至好,你两个便闹到衙门里去也未必有便宜,且听我说便了。”
那村妇和少女,一听这个络腮胡子的山东老侉,竟有这么大来头,哪敢再说什么,只有唯唯听命,那老道人又笑道:“这位程爷是一位老爷,又是王府红人,人家撞了你们也是无心,鸡蛋和花,东西也很微末,算不了什么,你们只好认个晦气,算了。”
这话一说,那旁观的人不由大哗,又喧嚷起来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既撞坏了人家东西焉有不赔之理,你这道人当真这等趋炎附势吗?”
那道人又笑道:“诸位少安毋躁,我话还没说完啦。”
接着又道:“便你二人撞伤跌伤,也只怪自己月运不利,回去自己料理。”
众人越发大哗,便连程子云自己也觉得太说不过去,正待承认赔东西,那道人却转脸向他笑道:“足下如果真系王府上宾又是那名功公卿,声震九城的东鲁狂生,却不该在撞了人家之后嘴里还不清不楚的说便宜话,如果传到人家丈夫父兄耳朵里去,固然决不会善罢甘休,便让扈从各亲贵知道,对足下声誉也未免有损,这还须斟酌才是。”
程子云忙道:“俺那实在事出无心,决非有意,还请道长原宥。”
老道人却大笑道:“我知足下必出无心,所以才这样说,否则便这许多人也未必肯便放足下他去,如依我说,你对他两个还须先赔个不是,再送上一些银子,这众怒也许可平,要不然那可难说了。”
程子云闻言一看众人又略一沉吟道:“本来我也该赔她们东西,依道长之见,着我赔她们多少银咧。”
那老道人哈哈一笑道:“你是上府里出来的,少了拿不出手,至少也得每人给上五十两才够场面。”
程子云不由跳了起来道:“你说了半天好话,到末了却教俺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呀,这不是,简直是拿俺当了土鳌和冤大头?俺没有这许多银子,就有也不愿给,该怎么,你瞧着办吧。”
说罢摘下眼镜气呼呼的,站在一边,那老道人冷笑一声便自走开,众人又一齐鼓噪起来,那村妇和少女扯定不依,程子云无奈,只得又道:“你们别吵,俺身边委实只有几十两银子,却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就是缠到衙门去也是枉然。”那少年又做好做歹道:“既带钱不多,那也好说,人家给你说合是好看,却不能说是拿大头咧。”
接着又喝止众人,一面道:“你身边有多少银子,先告诉我听听,只差不多,便由我垫上些也未始不可,如若把事闹僵了可不大好。”
程子云忙将银包一掏放在手上道:“总共只有这一点,你瞧着办吧。”
那少年一看也差不多有二三十两,连忙接过,分做两半分别递向那村妇和少女道:“这是这位程老爷赏给你们的,还不赶快拿去,各自回家。”那村妇少女各得十余两,已收拾了蛋箩花篮径去,众人也自散去,程子云噘苦一张大嘴,垂头丧气,正待回去,却不料那脚夫忽又一把扯住道:“你打算向那里去,我们是说好的三钱银子,你还没给咧。”
程子云不由大怒道:“全是你这该下汤锅的畜生,累俺损呕气,还打算要什么钱。”
那脚夫却不依道:“你别开口骂人,说连了事。我可也不是本地人,你说的话,我全懂,驴子是你要骑的,打算不给钱,那可不行。”
程子云愈怒道:“你还敢发横,俺虽雇你这驴子,可没有让它闯祸,这不怪你却怪谁。”
那脚夫冷笑一声道:“你要说这个,我原跟着驴,它自然不会发野性,谁让你老爷要玩票,自己拉缰,这怪我吗?”
程子云不由说不出话来,却无如口袋里的银子已全掏了出去,再也摸不出一个大钱来,正在着急,那少年在旁却笑道:“程爷不必为难,这三钱银子,由我来付便了。”
说着掏出银幅子,挑了一块掷向脚夫道:“你且拿去,却不可再向程老爷刁顽了。”
那脚夫接过银子驱驴径去,程子云却满面羞惭道:“为了俺的事,怎好让你这相公破钞,尊府在什么地方,容俺回船取来,再为奉还便了。”
那少年书生,却笑道:“我在传闻之中,得悉东鲁狂生是个奇士,心仪已久,原来也只一个俗客而已,这几钱银子也值得挂在口边吗?”接着又一把挽着道:“程爷如愿结交我这一个朋友,还请不必做此俗态,前面有一个小酒店,我们且小饮三杯,容再请教,否则小弟也不勉强,你只管回船去,那银子的事,却不必再提。”
程子云一听人家左一个俗客,右一个俗态,转不好意思再提,再一看那少年一身青绸袷衣,外罩玄色夹纱褂,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不但丰神俊美,也非常潇洒倜傥,真是一表非俗,忙道:“足下尊姓大名,既蒙一再解围,还望先行见告才是,否则素昧平生,却不好叨扰咧。”
那少年微笑道:“小弟吴门王熙儒,现虽忝列庠序,却极好交游,便官场之中也有不少知交,决非市井恶少,将有不利于足下,但请放心便了。”
说着,那挽着他右臂的手,微微一扯,程子云竟禁不住,被扯出一两步,立足不住,这不由暗吃一惊,暗想:凭俺这身小功夫也算不弱,寻常壮汉,便来上三两个也休想扯得动,这少年书生,看去还似未出书房的大学生,怎有这等潜力,再一想,这王熙儒三字也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却记不起来,便索性使出故态道:“既蒙相邀俺决奉陪就是咧。”
王熙儒又大笑道:“大丈夫处人接物,自当磊磊落落,程兄怎么徒有狂生之名,却如此扭捏,便如三家村穷秀才乍入五都之市一般,一场酒食小东道,也值得这样吗?”
说着扯了便走,果然不远便有一座小酒店,开设在那石板路旁,门前柳枝披拂,酒旗低亚,虽然只有一顺五开间店房,却前当大道,后临河水,非常轩敞,洁净,这时又酒客无多,二人进得店去,便在临河一边,选了一张桌子落座,王熙儒把手一招,唤来酒保,要了四个菜,一大壶酒,一面道:“程兄既在十四王府供职,为何不在京城,却到这苏州来,是随王爷扈从圣驾同来吗?”
程子云忙道:“王爷并未出京,俺这次是因回来扫墓,偶然到这江南一带,文物之盛,甲于天下,所以偷暇一游,却没想到才到此地,便丢了一个大人,如非足下解围,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