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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丐又微微笑道:“其实那也不算什么,我是打算向你打听一个姓王的,他叫王绍曾,外号铁掌书生,他虽原籍江南,当年却经常游学齐鲁一带,你认得此人吗?”
程子云不由一怔,睁大了眼睛道:“那是俺受业恩师,便俺这点小功夫,也从他老人家学来,你认得吗?”
老丐又哈哈大笑道:“他老子南孙,是我的师弟,如何不识得?你这么一说,那我们便算是一家人咧。”
程子云又一翻怪眼道:“你这老贼丐,休得嘴里乱占便宜,俺那恩师论岁数,也和你相仿,我那师祖怎么曾是你的师弟?俺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一再计算于俺?士可杀而不可辱,俺宁愿一死,却义不受辱,还不与俺快闭上你那鸟嘴。”
老丐倏然面色一沉,二目神光毕露冷笑一声道:“你这背师忘本的逆徒,居然也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吗?我来问你,当日你那恩师对你教读传艺之时,会有过什么训戒吗?”
程子云猛然想起当年恩师因为游学自己故乡曹州十里碑,设帐授徒时候,果然曾有不许应试做官的话,并且曾有他这学术武技不轻传人,是凡门下弟子必须要清清白白做一个华夏好子孙,决不许替异族去做鹰犬等语,不由又惊出一身冷汗来,比方才被擒倒吊起来更觉骇然,半晌方道:“你究竟是谁,既有师门渊源,何妨明言,俺便死而无怨,何必这样藏头露尾,平白让俺多所开罪不也不好吗?”
那老丐又铁青着脸道:“你不必先问这个,少时我自还你一个明白。”
接着又道:“你这次下太湖,既是为了要捉那鱼老将军向你那主子什么十四王爷邀功,知道这鱼老将军和你那师祖是何渊源吗?”
程子云虽当深秋赤身吊在那里,并没觉得冷,一闻此言,却不寒而栗道:“弟子知过了,那鱼老将军,与我那师祖也有同门之谊,虽非一师所传,昔年却颇亲近,便恩师也曾提过。”
那老丐又寿眉一耸道:“原来你这畜生竟也知道有此瓜葛,那便好说了,我来问你,那鱼老将军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此次刺那鞑酋又是为了何事你知道吗?不妨再还我一个明白来。”
程子云忙道:“弟子该死,不合冒这大不韪,到这太湖上来一趟,不过此举,却非完全利欲熏心,打算出卖前辈求荣,实在此中尚有一段隐情,如容详述,还望稍假片刻,俾得尽言,否则便请速赐一死,也决不敢辞。”
那老丐卓然而立,又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你真是一个辩士,便图以口舌来混淆黑白,欺蒙我吗?”
接着又一拄竹杖厉声道:“好,那你尽管说吧。”
程子云忙道:“弟子虽然愚鲁,也承蒙恩师自幼即加训诲,你老人家既是师门前辈,焉敢以舌辩蒙混,不过俺虽已入权门,有违师戒却决不是便甘作异族鹰犬,老实说俺自应聘之日就早已打了一主意,这却是外人决不知道的。”
老丐又冷笑一声道:“你那主意再有出息无非打算做个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而已,须知你那恩师所有望于他的弟子,却不是这样咧。”
程子云忙又道:“老前辈,你这话却屈杀俺咧,俺虽不肖,焉肯如此,说实在的,俺虽周旋于那鞑虏诸王之间,却也心存故国,素怀重整河山,还俺汉宫威仪壮志,便此次追寻鱼老将军,也有深意存焉,要不然,凭俺这点末技菲材,敢到这里来吗?如只为贪图富贵,俺已深得那十四王爷信任,却犯不着求这不可必得之功,冒这不测之险咧。”
那老丐颜色略转又冷笑道:“那你的来意又是如何咧?老实说便任你舌吐莲花,老夫也难置信,你尽管再说下去便了。”
程子云忙又道:“你要问这个,俺之所以来上这一趟,便是要和这江南诸位有志之士共商大计,却决非要捉那鱼老将军父女,你便立刻宰了俺,俺也是这几句话,你如不信,容俺再说便可明白了。”
老丐又脸色一沉冷笑道:“当真如此吗?那你一人前来已足,又何必去着那曹寅老儿弄上两个公门名捕前来,你以为那两名老捕头便能逃过我的耳目吗?如今玄烨那老鞑酋,暗中已悬重赏,又以官升三级为饵,你不是利欲熏心,打算藉此升官发财还有什么?”
接着又道:“你不是从那曹寅老儿索取雏妓苗玉燕为酬吗?只要能将鱼家父女下落探明,便可如愿,怎么竟又说出这片大道理来,凭你也配。”
程子云一闻此言,不由又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不解那老丐为何这等知之甚洋,忙又亢声道:“你老人家说的一点没错,不过俺如不这样向那曹寅说,他便难以置信,至于那两个老捕头也确系由曹寅邀来,俺对这里人生路不熟,你老人家虽然在俺口袋中留下哪张纸条,俺却不知这条路如何走法,才带这二人同来,他们本来不肯,也是俺硬逼着来的,如今他两人和那条船全已不见了,想必也和俺一样,已被逮住,你只一问便知道咧。”
正说着,猛听那殿外,院落之中又有人大笑道:“老叫化,你那有这闲工夫,和这无耻贼奴多说,起初我只疑惑他当真是个毛贼,才这般看待,既是这等人,着孩子们绑出去一砍,扔下湖去喂王八不省却无数唇舌吗?”
程子云再看时,却是那将自己擒住的老人,忙又大叫道:“二位老前辈既对俺不能置信,不妨将俺砍了,俺也不再叫屈,只是你两位杀俺程子云无妨,却误了匡复大计咧。”
那老人正好走向殿上,又重重的啐了他一口道:“呸,凭你也配说这话,你这无耻无赖的贼奴,算是什么东西,怎么宰了你,便会误却匡复大计?既如此说,待我完全告诉你,也让你做个明白鬼。”
接着又一捋修髯道:“你这贼奴不是一心要打听这里是谁当家吗?这里当家的便是俺九里山王彭天柱,这位便是娑婆教南宗掌门人侠丐苏仲元,你别做梦,不用说这江南的事,一举一动全难逃不了我二人耳目,便那鞑虏朝政,我们也了如指掌,你打算前来蒙我们行吗?”
程子云不由凉了半截又大叫道:“俺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二位却是当年威震江淮,使流寇清兵闻风丧胆的两位老前辈,那便难怪苏老前辈方才那等说法咧,既如此说,那你老人家,确实也是我的师叔祖,弟子一切无庸再说,但凭处置便了。”
彭天柱闻言,忙向苏仲元道:“你这老叫化已经告诉这小子,你和王征南老前辈的渊源吗?那他便更该剁碎了扔下湖去喂王八咧。”
说着,又向外面大喝道:“你们还不来人,赶快与我动手,将这厮大卸八块,然后再剁碎了扔下湖去。”
一声喝罢,那门外爆雷也似的一声答应,前见壮丁又全奔了进来,便待动手。
那苏仲元又喝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彭天柱忙又一瞪眼,铁面微沉道:“咦,这就奇咧,这等无赖无耻的贼奴,不早宰了,还留着做什?难道你还真当他的话靠得住有什么作为吗?”
苏仲元笑道:“你先别这么大的火气,凭这种人我要宰他何在乎一时,我也知道他说的话决靠不住,不过我这人做事,向来要教人心服口服,此时如就将他宰了,他虽不敢说什么,心中却未必不说我们屈杀了他,如依鄙见不妨放他回去以观后效,我们这里既用不着他献策定计,也不怕他作祟,将鞑虏勾来,只敢再言不顾行,他便藏到天外去,也难逃诛戮,何况他到底与我略有渊源,还须看在他师门几代份上才好。”
彭天柱又沉着脸道:“你既打算放他回去,那两个老捕头又待如何咧?难道连那两个老杀胚也饶了不成。”
苏仲元又赔着笑道:“既放他回去,那两个老家伙原本受逼而来,又退卯多年,自然也该放了回去,才能得其平,要不然,岂不又是冤枉。”
彭天柱又道:“你打算就这么一放了事吗?那可没有这等便宜,至少也着他三个每人留下一件记号来,可将那两个老杀胚照子留下,这厮也将耳鼻割去,再放他们回去,便算是看你份上咧。”
说着又向左右壮丁道:“你们还不快去将那两个老杀胚也与我一齐绑来,就此动手。”
那些壮丁又是一声答应,立刻退了下去,不一会便将两个老捕头,五花大绑押了前来,将程子云也从梁上放落,那先见的郭连方,提着一柄牛耳尖刀笑道:“苏老大爷,如今那杏花村已经打烊,今夜做菜已来不及,只好将这三个的眼睛耳朵鼻子取下来炒了给你老人家下酒咧。”
那左张两位老捕头忙又伏地衰求道:“我二人本来决不肯来,全是由这位程老爷和曹大人所逼,奉上差遣,身不由己,还望饶过这一次,下次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再来咧。”
彭天柱闻言,忙一拍案道:“你这两个老杀胚,既敢到我这里窥探,知道规矩吗?老实说如依惯例,本非大卸八块,打包送回不可,这等发落,已是格外施恩,你们打算囫囵着回去,那我可无法破例。”
郭连方也提刀大笑道:“朋友,你也这大年纪咧,还不放值价些,一双照子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吗?”
说着便待动手,猛听程子云大嚷道:“两位老前辈且慢动手,容俺一言,死而无怨。”
苏仲元忙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的,如今已是大大便宜咧。”
程子云却又嚷道:“你要宰俺,那是罪有应得,俺决不含糊,不过这两位老朋友却委实由俺强迫而来,你两位用不着割俺耳鼻,不妨将这颗脑袋也砍了,俺全乐意,只对人家这两位,还望从宽发落。”
彭天柱又一拍案道:“那也好,我便成全你这点义气便了。”
说罢,把手一挥又向苏仲元道:“如今是他自己愿意,却非我不看你这份交情咧。”
那郭连方忙又喝道:“你这厮这是何苦,一定非掉脑袋不可?须知这玩艺却非耳鼻可比,只一砍下来便完咧。”
程子云却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俺对这颗脑袋还有所吝惜吗?须知这两位全是俺逼得来的,俺便掉脑袋自己也心安理得,如果让人家跟着受累却非大丈夫所为,要砍便砍,却须给俺一个痛快,俺岂不知道这颗脑袋一砍下来就完,还用你劝吗?”
郭连方擎刀在手又喝道:“你这厮休得充硬汉,耍嘴皮子,如今我们老庄主已经下令动手,我包你痛快就是咧。”
说着猛一伸手,提着他的头发,拎将起来,大喝道:“既想痛快,还不跪好,老爷宰完了你,还得回去舒舒服服的睡上一大觉咧。”
说罢一摸他项上骨缝,便是一刀划下,程子云只觉得刀划处一凉,却不觉痛,正在奇怪,耳听那彭天柱又大笑道:“这小子还有二分骨头,既如此说,且饶他一命,索性连这两个老杀胚也放他们回去吧。”
接着又沉着脸道:“我这太湖之中,本决不容外人窥探,无论你这厮用心如何,只擅入禁地一步便是非死不可,今天所以放你们回去,一则念你确实和这老叫化具有渊源,二则也因你稍有胆识,方才说的话虽非由衷之言,果能如此,也还不枉你那恩师一番造就,所以才为你破例一次,此番回去,你那一切作为,我们全知道,真要言不顾行,你这颗脑袋少不得有人来取,却别自以为倚舌辩便可君子欺之以方,那你便藏到玄烨老鞑酋深宫内苑也不会让你跑掉的。”
说着又一摆手道:“你们还不快些给他松绑,让他和这两个老杀胚一同回去,我老人家还须有事,却不耐烦再和这厮纠缠不清咧。”
说罢起身径去,那郭连方,忙和左右各壮丁给他松了绑,连两位老捕头也解了缚,一面笑道:“你三个的来船现在山侧老柳树之下,从你这厮吃粪之时起,直到现在,这些体面事,船上全不知道,你三个只把话对好,不漏出去,也许不至丢人太大。”
程子云不由长叹一声道:“俺这一次已经栽到家,便丢人也说不得咧。”
说着又向苏仲元道:“你老人家慢走一步,待俺穿好衣服再为叩头便了。”
那两位老捕头也千恩万谢,一再声言,以后决不再来。苏仲元却哈哈大笑道:“你两个确实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我也知道,以后只知道厉害就行了。”
接着又向程子云笑道:“你既然为了那鱼老将军父女而来,难道也不想见上一面,就此回去吗?”
程子云匆匆穿好衣服,连忙过去,恭恭敬敬拜了几拜,一面道:“俺如今已知过了,你老人家还提这个做什么?”
苏仲元又笑道:“既如此说,可速回船,那以后祸福生死,便全在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