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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的时候,使用者的灾难就来了,我们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可能了,因为可能的制造者因为没有公平的生存空间,根本不能存活。
劳伦兹并没有止于此,而是继续下去。 “继续”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因为许多动物行为是同时观察到的,只是有些是先被解释,有些是后被解释。
劳伦兹发现,相对于同类竞争,高等脊椎动物的群居生活进化出阶级次序, “在这种次序下,社会中每个个体明白哪个比较强,哪个比自己弱,如此即可以离开强者和使弱者屈服。”这个阶级次序对于同类物种的意义,劳伦兹的回答是首先可以抑制群内的攻击,次之可以导致保护弱小。 “既然个体之间永远存在紧张状态,所以社会性动物都是‘社会地位的追求者’。两个动物在阶级次序中愈接近,紧张度就愈高,相反,阶级远远分开,紧张度就消失。高阶层的穴鸟,尤其是雄的,喜欢干涉低阶层之间的每一次争吵,于是可预期的是高阶层鸟的参与,会使弱小失败一方获益。”
这无疑是人类社会中阶级的生物起源,只是我们没有料到它有保护弱小的功能。重要的是,我们开始发现动物进化出抑制同类攻击的功能了。劳伦兹接着谈到动物行为中一些动作形式进化为仪式,人类与动物的区别是,“当人类不再由己身获得习惯,而是经由文化的传递,一种新的、有意义的特征就出现了。第一,他不再知道特殊行为的起因。第二,令人尊敬的法律制定者,因为年代久远,好像存在于神话中,他们也被神话了,于是他们的法律似乎是神的昭示,触犯者便有罪。” “‘模仿夸张’(mimic exaggeration)可以导致仪式。事实上仪式十分类似象征事物,仪式也产生夸张的影响,这也是赫胥黎在观察大冠鸭时感到吃惊的事。……不用怀疑,人类的艺术主要也是在仪式中发展的。 ‘为艺术而艺术’的自主性只是文化过程中的第二步。”
经由劳伦兹的论述,我们逼近了艺术起源的又一步。
不过劳伦兹志不在此,他说,“仪式的种系进化过程创造了一个新的自治本能,它具有独立的力量干扰本能冲动。它的原始功能是诱发种族内个体间的互相了解.以避免攻击的不良后果。不仅人类,甚至动物,常因误以为他人有害于己而引起争端;就这方面而言,仪式与典礼对我们有极大的重要性。……仪式能够形成一股独立的力量,在本能的大议会中,成功地与攻击的力量对峙。为了让读者了解仪式是如何阻止攻击冲动,而又不减弱它的力量,也不妨碍它的护种功能,我必须先谈谈本能的组织。这个组织像个大议会,是许多独立的因素交互作用组成的;它的民主性是经过一段进化的考验才发展出来的。纵然它不能使各种不同的关系达到完全和谐,至少它使它们达到可以容忍而且实际可行的妥协阶段。”
例如笑, “人类的笑,其原型可能是一种求谅解或欢迎的仪式。微笑和大笑,我认为是同一行为的不同程度,也就是对同样性质的刺激,以不同的心理状态应答。
“与人类最接近的黑猩猩和大猩猩,不巧没有一种对应人类的笑的动作,但许多猕猴在动作上有求和的姿态——露出牙齿,不断地上下转动头部,咂嘴和将耳朵向后摆。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东方人的笑也是以此方式欢迎人。但最有趣的是笑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把头稍微转向一侧,这样,他们的眼腈就不会直视被欢迎的人的眼睛,而是用眼光扫过对 方……
“无论如何,这欢迎的笑容,常使我们解释为求谅解的仪式,它和鹅的胜利仪式类似。胜利仪式是在修改过的威胁仪式中产生的……
“当几个小男孩一齐笑另一个或不属于同一团体的男孩时,这行为是含有相当的攻击性。大部分的笑话建立在当一种紧张状态突然被打破时。许多动物的欢迎仪式也有非常相似的情形。当一个不愉快的冲突情况突然解除时,狗和鹅或其它动物会做出强烈的欢迎……
“仪式将个体牢系在一起,使它们共同抵抗敌对世界。有相同的目的——例如必须抵抗外人——是形成‘结’的要素。鱼为相同的领域及子女抵抗,科学家为相同的意念抵抗,最危险的是盲信者为相同的概念而抵抗。所有这些情形,为了提高结合力,攻击是必须的。”
因此笑是抑制攻击的仪式产物,它与攻击的本能是相关的。还记得革命 样 板 戏《智取威 虎山》吗?“不怕座山雕叫,就怕座山雕笑”,剧中的正反角色,杨子荣和座山雕都是用笑来传达攻击信号的。中国熟语警诫我们, “笑里藏刀”, “笑面虎”,即使是诗句, “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是将笑与攻击摆在一起的。
劳伦兹观察到,动物的攻击本能被仪式抑制着,但执行仪式而控制不当,仪式有反行效应,反而引起最熟识者之间的攻击。 “这种使人痛苦的愤怒只能解释为,部分是由于双方互相认识太清楚以至于不再骇怕对方。人类也是如此,同样的原因,使非常恐怖的夫妻争吵发生。我相信,每一个真爱的情况中,有很高的攻击性潜伏着,通常为结所抑制,一旦结破裂了,恐怖的现象,如恨,就出现了。没有一种爱没有攻击性,没有一种无爱之恨。”
后面的观察非常有意思: “胜利者从不追逐被打败的,我们从未听到两只雄雁爆发过第二次战争。相反,它们过度地回避对方,当大群雁在沼泽上觅食的时候,吵过架的朋友总是在外围的另一边。假如偶然没有及时发现对方,或根据实验而互相靠近时,我看到它们居然显示出难为情!它们不敢看对方。雄雁是这里那里乱看,或拘谨地吸引它们爱恨的对方,然后跳开,好像手从热铁上弹开。而且两只雁持续不断地整理一下羽毛,用嘴摇一下想象中的东西,它们就是不能简单地走开,为了‘保全面子’而不惜代价,绝不能有如何逃开的迹象。我们禁不住要同情它们这种尴尬情境。
“我们知道有一些动物完全没有攻击性……有人会想,这样的动物一定会有永恒的友谊与结合,但这些特质尚未在这些动物身上发现,它们的结合根本就见不到。友谊只在高度发扬种内攻击的动物中发现。事实上,结愈牢固,愈具攻击性。
“种内攻击比友谊和爱要早几百万年之久,在地球的长久纪元中,曾有过真正凶猛而有攻击性的动物。几乎今日的爬虫都有强的攻击性……个体结只在某些硬骨鱼、鸟和哺乳动物中有,也就是说,在第三纪之前,以团体姿态出现的动物并不存在。这样说来,没有‘爱’这种东西,种内攻击也能存在,但反过来说,没有一种爱是没有攻击性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是最具经验之谈。勾肩搭背,搞来搞去就是拳脚相向,而且振振有辞,从振振有辞当中,我们可以听出来,原来互相攻击的部分早在勾肩搭背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不想说就是了”。
劳伦兹在漫长观察的叙述之后,开始谈到人类本身。 “有些人认为同种攻击是对人类的一种污辱。人们都乐意将自己看做是宇宙的中心,认为自己不属于自然,而是从自然分立出来的特殊的高等生物。很多人对这个谬见恋恋不舍,而无视于一个人曾说过的最智慧的警语,即齐隆(chilon)所说的‘认识你自己’,这句话通常被认为是苏格拉底说的。到底是什么因素使人们听不进这句话?
“障碍有三,而且全是由强烈情绪引发的。
“第一,人们认为可以借助人类的悟性,轻易将之克服;
“第二,虽然有不利的后果,但至少是光荣的;
“第三,从文化历史的角度来看,是可了解的,因此是可原谅的,却是最难祛除的。
“三个都与人类最危险的特质有密切的关系,俗话说,这个特质在陷落之前会有一段光彩,那就是——骄傲。
“第一个障碍是最原始的。人类抑制自己对自己的进化根源做了解,因此阻碍了自我了解。
“第二个障碍,是我们不愿意接受自己的行为是遵循自然因果律的事实。……这种态度的产生,无疑是因为希望拥有自由意志,认为我们的动作并不是偶然因素决定的,而是较高层的意志决定的。
“第三个障碍,至少在西方文化是有的——是唯 心 论哲学的天性。人类将万物二分为内在与外在,前者照唯 心 论的看法是无价值的,后者是包含在人类思想内,价值只依附思想而存在。这种划分正投合人类崇高的自傲心理。……‘唯 心论’与‘实在论’这两个名词本来是象征哲学上的态度,但是现在已经应用到道德的价值判断。
“人们所以骇怕原因上的探讨,可能是怕领悟到宇宙现象的原因后,发现人类的自由意志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下的产物罢了。其实,我的意志就如我的存在,不容否认。更深一层领悟到我自己的行为是受一连串生理原因的控制后,至少并不能改变‘我将要做’这件事实,只是可能会改变‘我所要做的’。
“假如人们认定人类的行为,尤其是社会行为,绝不仅仅是由理性和文化传统就能决定,它们还要顺从本能行为的一切法则。对这些法则,我们从动物本能行为的研究得到不少知识。……人类社会非常像老鼠,在自己的族群里是个爱社交且和平的生物,但是对待那些不属于自己团体的同类种族,就完全换成一副魔鬼嘴脸。……老鼠在达到过分拥挤的情况时会自动停止繁殖,然而人类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来阻止人口膨胀。”
劳伦兹还论述了青春期现象,说明了人人都必须经历青春期和其后一小段时期的危险阶段,并且特别提到他建议命名的“攻击性热情”。
“事实上,攻击性热情是自发性攻击的特殊形式。……有强烈情绪的任何人,都可以亲身体验到随着攻击性热情而来的主观现象:身体从上而下打着颤,两臂外侧亦如此,气势高昂地漠视一切束缚。在这特殊时刻,准备放弃一切,唯独去迎接那个被认为是神圣的任务。一切障碍都不足为惧,而且不幸地,禁止伤害或杀死同胞的本能抑制力也大大地丧失了。此时,一切理性思考、批评、合理的争论都沉默下来。它们不仅显得势力单薄,而且是卑贱和不光荣的。人们在参与凶恶事件的时候,也会有正直的感觉,甚至感受到这种正直感的快乐,就像谚语说的: ‘当旗帜飘扬,一切正气都在号角声中’。”
劳伦兹归纳了四个可以刺激攻击性热情的情况。
一,社会团体里的个体认为被外界所威胁。他们会描绘出威胁者,而他们效劳的团体,从运动俱乐部到国家民族,直至科学真理,公正清廉的主张;
二,令人憎恶的敌人出现,而且这个敌人威胁了上述“价值”;
三,领 袖 形象,任何政治集会都少不了大幅领袖像,甚至反法 西 斯的党也不能缺;
四,参与的个数多,而且全部都被同一种感情所鼓动。
想来我们都很熟悉上面的描述吧?一九六 六年炎热的夏天。
劳伦兹认为控制本能行为模式的必要条件是,对释放它的刺激情境有充分的认识。对文 化 大 革 命的情境的认识,直到现在还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受骗了,可见是没有认识;有说是理想,可是此理想要消灭彼理想。我想,所谓“充分”,首先要看这个情境究竟是束缚还是释放我们的攻击本能,并达到一种丧失常识的程度。
攻击与人性之三
在双月刊的杂志上将一个题目写到“之三”,实在不智。每个人都很忙,或者很无聊,总之,不会记住两个月之前读过些什么。所以当这个月看到什么“攻击与人性之三”,真的是要骂我了,难不成还要去找四个月之前的“之一”和两个月之前的“之二”,才看得明白“之三”?
我其实也没有料到关于人的本能之一——同种攻击,会有这么多话要说或引述,不过这次保证是“之最后”,因为, “攻击”这个话题终于要和艺术转到一起了。
说起来,为什么要在一个文学刊物上介绍人的生理本能?这里有我一个小小的私心。这个私心倒不是我要搞什么“艺术生理发生学”,这方面必有好事者来做的。
我的私心是,有非常多的好书,其实没有这么严重,而是有非常多的有趣的书,我们还没有翻译介绍。做出版的朋友,不妨从有意思出发,搜寻一下有关常识的书,或者会有一套“常识丛书”?
我向来读书太杂,杂到让人看不起的地步,杂到墓志铭上可以写“读书杂芜,不足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