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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识与通识_阿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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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说的“人之异于禽兽几何”,笑话讲成“人是因为会解几何题,才与畜生不一样”。不过分子生物学告诉我们,人与狒狒的dna百分之九十五点四是相同的,与最近的亲戚矮黑猩猩、黑猩猩、大猩猩的dna百分之九十九是相同的,也就是说,“人之异于禽兽不过百分之一”,很具体,很险,很庆幸,是吧?

    不过在脑的构成里,人是因为新哺乳类脑中的前额叶区而异于禽兽的。这个前额叶区,主司压抑。前 额叶区如果被破坏,人会丧失自制力,变得无计划性,时不时就将爬虫类脑的本能直接表达出来,令前额叶区没有被破坏的人很尴尬,前者则毫不在意。

    说到现在,我们可以知道,爬虫类脑,相当于精神分析里所说的“原我”和“原型”或“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新哺乳类脑里的前额叶区,相当于“超我”; “自我”在哪里?不知道。美国国家精神卫生署(不是精神文明署,因为缩写为nimh)脑进化与行为研究室的主任麦克连说, “躺在精神科沙发上的,除了病人,还有一匹马,一条鳄鱼”,这比弗洛伊德的说法具体明确有用得多了。

    压抑是文明的产物。不过这么说也不全对,因为比如狼的压抑攻击的机制非常强,它们的遗传基因中如果没有压抑机制的组合,狼这个物种早就自己把自己消灭了。这正说明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能够逐步在前额叶区这个“硬件”里创造“压抑软件”的指令,控制爬虫类脑,从蒙昧,野蛮以至现在,人类将这个“逐步”划分为不同阶段的文明,文明当然还包括人类创造的其它。不同地区、民族的“压抑软件”的程序及其它的不同,是为“文化”。

    古希腊文化里,非理性的戴奥尼索斯也就是酒神精神,主司本能放纵,理性的阿波罗也就是太阳神精神,主司抑制,两者形成平衡。中国的孔子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一针见血,挑明了本能与压抑本能的关系。

    不幸文化不能由生物遗传延续,只能通过学习。孔子说“学而优则仕”,学什么?学礼和技能,也就是当时的权力者维持当时的社会结构的“软件”,学好了,压抑好了,就可以“联机”了, “则仕”。学不好,只有”当机”。一直到现在,全世界教育的本质还是这样,毕业证书是给社会组织看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脸上或深或浅都是盖着“高等压抑合格”或“高等伪装成功”的印痕,换取高等的社会待遇。

    前面说过的快感中枢与痛苦中枢的邻里关系,还会产生“享受痛苦”的现象。古老文化地区的诗歌,小说,戏剧,电影,常常以悲剧结尾,以苦为美。我去台北随朋友到ktv,里面的歌几乎首首悲音,闽南语我不懂,看屏幕上打出的字幕,总是离愁别绪,爱而不得,爱之苦痛等等,但这确实是娱乐,消费不低的娱乐。 

    一般所谓的“深刻”、 “悲壮”、 “深沉”等等,从脑神经的结构来看,是由痛苦中枢放电而影响到快感中枢,于是由苦感与快感共同完成满足感。如果痛苦不能导致快感,就只有“悲惨”而无“悲壮”。这就像巧克力,又苦又甜,它产生的满足感强过单纯的糖,可是我们并不认为巧克力比糖“深刻”。

    所以若说“‘深刻’ ‘悲壮’里有快感”,我相信不少人一定会有被亵渎的感觉。这说明文化软件里的不少指令是生理影响心理,心理影响文化,文化的软件形成之后,通过学习再返回来影响心理,可是却很难再进一步明白这一切源于生理。文化形成之后,是集体的形态,有种“公理”也就是不需证明的样子,于是文化也是暴力,它会镇压质疑者。

    “沉雄”、 “冷峻”、 “壮阔”、 “亢激”、“颤栗”、 “苍凉”,你读懂这些词并能陶醉其中时,若还能意识到情感上的优越,那你开始对快感有“深刻”的感觉了,可是,虚伪也会由此产生,矫情的例子比比皆是,历历在目。

    中国文化里的“享受痛苦”,一直有很高的地位,单纯的快乐总是被警惕的。 “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天将降大任于斯”,虽然苦痛但心感优越,警惕“玩物丧志”,责备“浑身投有二两重”。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很清晰的压抑的文化软件程序,它甚至可以达到非常精致的平衡,物我两忘,但它也可以将一个活泼的孩子搞得少年老成。

    不过前额叶区是我们居然得以有社会组织生活的脑基础。我们可要小心照顾它,过与不足,都伤害到人类本身。人类如果有进步,前额叶区的“压抑软件”的转换要很谨慎,这个谨慎,可以叫做“改良”。

    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是一次软件设计,它输入前额叶区的是“千条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将新哺乳类脑的情感中枢功能划限于“阶级感情”,释放爬虫类脑,“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要武嘛”。当时的众多社论,北京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三论造反有理”,都是要启动释放爬虫类脑功能的软件程序。 

    “三论造反有理”同时是一组由刺激痛苦中枢转而达到快感的范文,好莱坞的英雄片模式也是这样,好人一定要先受冤枉,受暴力之难,刺激观众的痛苦中枢,然后好人以暴力克服磨难,由快感中枢完成高潮,影片适时结束。

    由于前额叶区的压抑作用,人类还产生了偷窥来疏解心理和生理上的压抑。爬虫类和古哺乳类不偷窥,它们倒是直面“人”生的。艺术提供了公共偷窥,视觉艺术则是最直接的偷窥,偷窥包装过的或不包装的暴力与性。

    扯得真是远了,爱情还在等待,不过虽然慢了一点儿,但是前面的罗嗦会使我们免去很多麻烦。

    人类的“杜莱特氏症”历史悠久,生动的病历好看过小说。这种症状是因为病人脑中的“基底核”不正常造成的。基底核负责制造“邻苯二酚乙胺”,即“多巴胺”,多巴胺过多,人就会猛烈抽搐或者性猖狂。多巴胺过少,结果之一为“帕金森氏症”,治疗的方法是使用“左多巴”,注意量要精确,否则老绅士老淑女会变成色情狂的。 

    你觉得可以猜到爱情是什么了吧?且慢,爱情不仅仅是多巴胺。

    脑神经生理学家发现,人脑中的三种化学物质,多巴胺(dopamine),去甲肾上腺素(norepinephrine)和phenylethylamine(最后这种化学物我做不出准确译名,总之是苯和胺的化合物)。当脑“浸”于这些化学物质时,人就会堕入情网,所谓“一见钟情”,所谓“爱是盲目的”,所谓“烈火干柴”等等,总之是进入一种迷狂状态。诗歌,故事,小说,戏剧,电影,对此无不讴歌之描写之得意忘形,所谓“永恒的题材”。

    今年《收获》第四期上有叶兆言的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我读的时候常常要猜男主人公丁问渔脑里的基底核的情况,有时想,觉得可以戏仿“字典小说”写成一部“病历小说”,从症状上看,丁问渔的基底核有些问题,多巴胺浓度稍稍高了一点,但他的前额叶区里的文化抑制软件里,有一些他所在地区的文化软件里没有的“骑士精神”,所以他还不至于成为真正的性猖狂。 “骑士精神”是欧洲文化里“享受痛苦”、性自虐的表现之一,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的悲剧是欧洲文化中时间差的悲剧,桑丘用西班牙的世俗智慧保护了主人,叶兆言笔下的丁问渔的悲剧则不但是时间差而且是文化空间差的悲剧,南京车夫和尚显然不是桑丘,连自身都难保。丁问渔的悲剧有中国百年来一些症结的意味,却难得丁问渔不投机。叶兆言要处理的真是很复杂,可惜丁问渔死得简单了,从悲剧来讲,他死得有点不“必然”。不过我这么讲实在是一种监工式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何况我还不配监工。

    上面提到的脑中的三种化学物质,生物学上的意义是使性成熟的男性女性产生迷狂,目的是交配并产生带有自己遗传基因的新载体,也就是子女后代。男女交合后,双方的三种化学物质并不消失,而是持续两到三年,这时若女方怀孕,迷狂则会表现出“亲子”, “无私的母爱”,俗说“护犊子”、 “孩子是自己的好”。我如果说“母性”无所谓伟大不伟大,只是一种化学物质造成的迷狂,一定会得罪天下父母心,但脑生理学认为,这正是人为了维护带有自己基因的新生儿达到初步独立程度的不顾一切,这个初步,包括识别食物,独立行走,基本语言表达,也就是脑的初步成熟。爬虫类和古哺乳类的后代的脑是在卵和胎的时期就必须成熟。它们一降生,已经会识别食物和行走。爬虫类只护卵,小爬虫一破壳,就各自为政;古哺乳类则短期护犊,之后将小兽驱离,就像我们从前在日本艺术科教片《狐狸的故事》里看到的。

    人脑中的上述三种化学物质“消失”后,脑生理学家还没有找出我们不能保持它们的原因,你们大概要关心迷狂之爱是不是也要消失了?当然,虽然很残酷,“老婆(也可以换成老公)是别人的好”。生物遗传学家解释说,遗传基因的这种安排,是为了将“迷狂”的一对分开,因为从偶然率上看,交配者的基因不一定是最佳的,只有另外组合到一定的数量,才会产生最佳的基因组合,这也是所谓的“天地不仁”吧。

    基因才是我们的根本命运。当人类社会出现需要继承的权力和财富时,人类开始向基因的“尽可能多组合”的机制挑战,造成婚姻制度,逐渐进化到对偶血缘婚姻,以便精确确认有财富和权力继承权的基因组合成品,并以法律保护之。这就是先秦儒家的 “道”的来源,去符合它,就是“德”,否则就是“非德”,我们现在则表达为”道德”或“不道德”。古代帝王则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干脆造成太监,以确保皇宫内只有一种男性基因在游荡。

    我们的历代文化没有指责“食”的,至多是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不公平,而不是“食”本身有何不妥。不过酒有例外,因为酒类似药,可以麻痹主司压抑的前额叶区。酒是殷的亡国原因之一,我们很难想象现在的河南商丘地区,当年满朝醉鬼,《礼记》上形容殷是“荡而不静,胜而无耻”,情况严重到周灭殷之后明令禁酒。

    麻烦的是一直是“色”,因为色本来是求生殖的事,但基因所安排的生理化学周期并没有料到人类会有一个因财产而来的理性的婚姻制度,它只考虑“非理性”的基因组合的优化。人类发明的对偶婚姻制度,还不到两万年吧,且不说废止了还不到一百年的中国的妻妾制,这个制度还不可能影响人类基因的构成,既然改变不了,人类就只有往前额叶区输入不断严密化的文化软件来压抑基因的安排,于是矛盾大矣,悲剧喜剧悲喜剧多矣。

    说实在的,你我不觉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终有觉悟到人非世界的中心,也就是提出环保的一天,而“与人斗,其乐无穷” “八亿人,不斗行吗”同样荒诞,但是与基因斗,是不是有点悲壮呢?

    有分教,海誓山盟,刀光剑影,红杏出墙,猫儿偷腥,醋海波涛,白头偕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包龙图义铡陈世美,罗密欧与朱丽叶,唐璜与唐吉诃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汪大尹火烧红莲寺,卡门善别恋,简爱变复杂,地狱魔鬼贞操带,贞节牌坊守宫砂,十八年寒窑苦守,第三者第六感觉,俱往矣俱往矣又继往开来。

    清朝的采蘅子在《虫鸣漫录》里记了一件事,说河南有个大户人家的仆人辞职不干了,别人问起原因,他说是主人家有件差事做不来。原来每天晚上都有一个老妇领他进内室,床上帐子遮蔽,有女人的下体伸出帐外,老妇要他与之交合,事后给不少钱。他因为始终看不到女人的颜面,终于支持不了,才辞职不做了。

    事情似乎不堪,却有一个文化人类学所说的“生 食”与“熟食”的问题。这个仆人是“熟食”的,不是“关了灯都一样”,他不打“生食”的工,钱多也不打。

    人被迫创造了文化,结果人又被文化异化,说得难听点,人若不被文化异化,就不是人了。爱情也是如此。古往今来的爱情叙说中, “美丽”、 “漂亮”几乎是必提的迷狂主旋律,似乎属于本能的判断,其实, “美丽”等等是半本能半文化的判断。美丽漂亮之类,常常由文化价值判断的变化而变化。 “焦大绝不会爱林妹妹”,话说得太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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