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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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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她的两颊上出现了对称的红晕;看上去好象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那在瘦瘠的脸上是一种预示着某种疾病的不祥的朕兆;而在丰腴的睑上则是健康的征象。
还有;与她的略见丰满的体态相适应;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象过去那么便捷;她走路时;先要提起背子两边的下摆;然后轻轻踮起脚跟;迟疑地把它们落下去;似乎要找一个妥当踏实可以信赖的地方;才敢于脚跟落地。
她不再象过去那样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丈夫身上;而是时时内顾着自己;仿佛要通过身上特殊装置的一架内窥镜观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原来从那个火热的夜算起;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次马扩回家探亲;是要向家人提示迫近的战争和对死亡的准备;亸娘却在她自身的內部中经历着一个胎婴成长的过程。她考虑的是〃生〃而不是〃死〃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参加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她也忽略了丈夫要求她提供更多爱情保证的迫切的眼色;这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
原来母亲把这喜讯告诉他的那封家信捎到太原时;他正好出差去了;家信落到他的同僚孙渥手中。孙渥鲸吞百川;泥醉三日;醒来时早把这封信忘了;而为了义军收编之事;与他秘密交通的信使也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对此他确是一无所知。
不能原谅的是当他进门以后就对亸娘作了自以为细致精密、实际上却很粗略的观察;对于已经相当明显的种种迹象;竟然忽略过去了;还要对亸娘提出一些责难;那真是〃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了。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才由亸娘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这并没有给他带来狂喜。孤丁单传的家庭和初次听说要做爸爸了的喜悦都被冲淡在战争的焦虑中。他对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妻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中怀孕;那可能会给家庭和地自己增添多少累赘;也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很大的障碍。
佔计到战争发生后;很快就会出现的局面;马扩原定计划是要把家庭撤离到真定西郊的西山和尚洞山寨中去。那里是他的许多朋友义军诸领袖集中的中心点;很快就会发展成一个抗金的根据地。他与他们肝胆相照;准备把家庭迁去不是为了逃避战争;而是为了到那里去迎待战争、坚持战争。
他对侄儿说〃到哪儿去都有仗可打〃的话是已经预料到未来发展的局势;希望让他在那儿接受战争的锻炼。不但侄儿、妻子、大嫂;甚至母亲也要受到战争的锻炼;为它作出一份贡献。
既然那里可能发生战争;那肯定就不是安全区域;马扩考虑的不是一家人的安全;而他相信家里每个人也都会和他一样考虑问题。
要说服母亲和妻子实行这项计划是他此番回到保州来的目的之一。可是今天母亲还没有完全说通;看来还有不少思想障碍;而妻子又有了身孕;马扩主观地认为母亲所以不赞成上和尚洞;就因为亸娘怀孕;上山困难的缘故;这使他的情绪发生很大的波动。
(五)
黄昏以后;两位下田的妇女回家了;然后有一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便餐为马扩接风;除了马政不能回来;马家全家的成员都在这儿了。这次接风便餐;也可算得是一个小小的合家欢。
两年前;马政跟随小种经略相公的大军西撤;他仍在种师中麾下任参谋之职。那次西撤;不问全军的意见如何;朝廷严旨督促;限日限时;宣抚使司派员就地催发;看起来竟有押解充军的味道。从那以来;马政就没有回家到过保州;即使目前北方风云已紧;只要童贯卡住西军;不让东调;马政就没有可能回家;而把种师中领导的这支强劲可用的秦凤军和许多熟谙边事、智勇可任的有用之材弃置闲散之地;不让参与对女真的战争;而把有危险的常胜军放在最重要的防地;自己又手忙脚乱地到处征发人马;增加实力;这是宣和朝廷的既定方针。谁也没有本事使他们改变这种方针。
合家欢由于马政的缺席;家长没有在场;再加上马扩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在马母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大家共同的想法是过了今天;再要有这样一个即使家长缺席的合家欢宴;也恐怕是很难办到的了。
因此欢宴虽在进行;大家的心却〃欢〃不起来。随着几杯闷酒喝下去;每个人心里的阴影更加扩大;大家都想到未來的日子将更加难过了。这个刚强的军人世家;即使对未来的世变已有相当的精神准备;仍未能完全排除耽忧和感伤的成分。这原因是她们心里都有着一个创疤。丧失儿子、丈夫和父亲;那搂心剜肝的痛苦是不能轻易忘怀的;不过时间的浪涛把它们冲淡了;今天马扩带来新的战争将要爆发的消息;那好象是一支探针;刺进旧的创口中仍会流出新的鲜血。
然而;后事固然难测。现在的会聚毕竟是十分难得的;就是因为后会难期;今天的宴会就更足珍重了。大家还想到要照顾亸娘的健康和情绪;应该尽量开怀痛饮;制造欢乐的气氛以扭转局面;于是马母、马嫂先后举杯祝饮;为儿子和叔叔〃洗尘〃。
亨祖跟在奶奶和母亲后面;也给三叔敬了一大杯酒;还口齿清楚地说了两句祝词;祝三叔在战场上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把金朝的大酋、二酋手到擒来;那时再来共饮凯旋之杯。他生怕说话不得体;说得不是时候;又因为金朝两个头子的名字拗口难记(他是想说粘罕和斡离不);说错了又要受叔叔的责备;因此别出心裁地创立二酋之称。他说着这些祝词的时候;把脸孔涨得通红。不过他相信自己的话并非溢美;当今之世;除了叔叔以外;谁也不配立这两件大功。在侄儿的心曰中;叔叔的形象高不可攀。
马扩含笑地领了侄儿这一杯;说出了粘罕、斡离不的名字;还说金将阇母、娄室、窝里嗢、兀术都是枭雄之才;将来血沃中原;祸害未已;将为我之大患。他勖勉侄儿学好本领;将来在疆场上大显身子;把他几个一一拿来;然后用着郑重的语气说;〃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这比报一家一姓之私仇;更为要紧得多。侄儿啊!今夜为叔的敬你这杯酒;你要牢牢记得为叔的这席话。〃
〃'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亭祖重复了叔叔的教训;把它们铭刻在心版上;然后连咳带呛地干了叔叔的这杯酒;再度陷入狂喜。
〃亸儿虽说有喜;你三哥远道而来;今夜席上敬三哥一杯是少不得的。〃马母转向亸娘;向她作出一个斟酒举杯的姿势;还给大家提醒;制造今夜的欢乐气氛;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重要因素。
亸娘顺从地在丈夫和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酒;用一个深情的凝视祈求丈夫先干了杯;然后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都知道亸娘是她父亲的〃不肖女儿〃;父亲并没有把喝酒的本领遗传给女儿;现在她一下子干了杯;这个豪爽的动作;博得人家的喝采。然后大嫂又说了一句吉利话;祝马氏有后;喜果成双;一定要叔叔和弟妹喝了双杯;然后又是夫妻俩对大嫂的回敬。
六七怀酒喝下去;亸娘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马扩用一个暗示的动作制止她继续再喝。这倒使亸娘为难了!这一杯是家里几个养娘祝她的公杯;不领她们的情说不过去。马扩正待走过席来;坐在她身旁的赵杰娘子便捷地抢过她的酒杯;代她干了;还讨喜地补上一句道:
〃待到汤饼宴上;让弟妹痛痛快快地喝上十盅酒;谁也饶不了她;今天这一杯;看在肚里的小东家面上;就免了她吧!〃
此后赵杰娘子就包揽了所有给亸娘的敬酒;还代替亸娘向每个人回敬;从婆婆到养娘;还有一个丫环和一个短工。从來是涓滴不饮的赵杰娘子;今天忽然大开酒戒;喝了一杯又一杯;比在座的哪一位都要喝得多;这使大家十分惊奇;宴会的气氛也因此大大地稠密起来。
听说在田里她要干两个女人的活;足足抵得上一个精壮的男工。从田头回来后;她又帮马母端整酒菜——今夜的一桌菜都是她烹调出来的;后來又包揽了别人给亸娘的敬酒和亸娘回敬别人的酒。还有;宴会后;这桌面上和厨房里的善后事宜;当然又是她的份儿。
赵杰娘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地方需要她;她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那个空档里;按照别人的需要去完成她认为属于自己本份的工作;一切别人需要的事情都是她的本份。她占的地位并非重要;而干的工作却总是最吃紧的。一个家庭、一个团体;或者扩大一点来说;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如果有了那么一个两个或者多至几百几千个这样沉默实干的女长工(这是她在马家为了掩护秘密工作而取得的公开身份);它们就会兴旺起来。反之;在那行将死亡之国、破败之家;偏偏就多了与她完全相反的那一号人;这才是它们的大不幸。
凭这一点;这个女长工岂不值得大大地歌颂一番?
(六)
赵杰娘子知道现在最需要她的是马扩;这一次倒不只是为了马扩的需要;也总是为了她自己和许多有关人员的需要。她有许多重要的消息急于要告诉他;他们能够交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马扩明天早晨不走、晚晌前一定得走;不能再在家里留宿第二宵。明知道马扩在房里等候她;一定等得十分焦急了。赵杰娘子还是坚持要让她一个人包办厨间的〃善后工作〃。这原属于马母和一个养娘的分工。今年入伙以来;为了亸娘的怀孕和准备婴儿落地;马母多操了一点心;身体不如以前;今夜儿子归来;心里七上八落的;又是高兴;又是耽忧;多喝了几盅酒;走起路来;竟有些摇摇摆摆的。马母身体向来健壮;一点微小的不适;没有引起家人们的注意;细心的赵杰娘子却注意到了。她采取了一种不惹眼的形式;抓到一个机会;借口老年人错过平常睡觉的时间就会通宵失眠;逼着她回房休息去了。至于那个养娘;也是多喝了两杯;甚至在马母休息之前;就横一福、竖一拜地托付给赵娘子;自己先去睡觉了。这里〃投大遗艰〃;全部繁重的善后事业都落到赵娘子的肩膀上。
赵杰娘子洗涤好碗盏以后;再一次举起油灯照着厨房里容易受到疏忽的角落;确定了再也没有什么遗漏的工作了;然后用一个铜面盆舀点水洗净了双手;又在饭单上擦干手;卸下饭单;露出一身因为參加今晚的盛会而特别换上的花俏的衣服;这才象解丁牛的庖丁一样;踌躇满志;心安理得地离开她的老根据地——厨房间。
这时十二月的弦月已经升到中天;墙角边的寒蛩苦鸣不缀;墙外传来了初更的柝声。围墙以内;全家的人都已睡寂了;连得因为受到叔叔的赞许;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亨祖也带着一个喜悦的微笑沉入梦境。
这时只有亸娘府里还点着蜡烛;在全屋的黑暗中;显得很突出;在那摇曳的灯光影里;透过一层薄薄的桑皮窗纸;可以看见马扩的身影。他一会儿俯身在窗下的书案上;正在写什么文书;一会儿站起来;看看户外的月色;再侧耳倾听屋子里和庭院外发出来的各种杂声;神色似乎很不安定。
赵杰娘子轻轻走去;轻轻推开房门。恰巧正在马扩从门口回到书案边的一刹那;他忽然听见房门〃咿呀〃一声自动打开了;吓得一跳。他确是在久候着她;一见是她来了;显出非常高兴的神晴;急忙推开桌上的纸笔;把坐椅挪动一下;让她坐下来;自己退坐到亸娘睡的炕床边。
亸娘早睡着了;脸上的余酲末退;显出苹果般的鲜红。微微的鼻息声;说明她睡得很酣;似乎正沉入一个香花缤纷;群婴游戏的烂漫世界。赵杰娘子爱怜地向她看了一眼;用一个轻微的手势示意马扩把她已经褪到胸口的绫被拉上一把;然后指着桌上的纸笔;轻声问道:
〃三弟正在写信?〃
〃兄弟正给大哥写信;告诉他真定之事;待请大嫂捎去。〃
〃三弟信里是说你与刘家的话不投机的事吗?这个你大哥全已知道;就不必写了。〃
〃这倒奇了;〃马扩惊讶道;〃俺前天才与刘鞈谈开了;话不投机;怫然而别。昨天去找大哥的那位朋友;竟未找到;今天一早就首途来此;回家省亲。大哥怎得这样快就知道端详?大嫂又怎知道俺与刘家说的话不投机?〃
〃兄弟可认识大哥的那个朋友?〃
〃未曾见过面;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大哥信里只写了个地址;叫俺到那里去找他;昨天去了两次;叩门都无人应声。〃
〃可知三弟要吃闭门羹了;〃赵娘子说话不搞神秘化;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把事情都说清楚。〃他在刘家手下当差;多与军队的人熟悉;前天下午就尽知你们所谈的话;几番要找你递个信息;却不得闲。因事关紧急;立刻去见张大哥。张大哥令他到保州来候你;咱晌午时分在田间劳动时;就碰见他了;才知其详。〃
〃他姓甚名谁;在刘鞈手下当什么官?〃
〃你大哥管他叫刘七爹;他们早就相识;他如今在真定府军巡院③里当一名椽吏;为人正直;肝胆相照;是个可与深交的朋友。〃
〃此人可就住在家里?怎得此刻就与他见见面最好。〃
〃七爹今夜住在朋友家;半夜三更;叫咱到哪里去找他?横竖说好明天一定要见面的;三弟何必忙在这一刻?〃
〃大嫂可知道大哥、张大哥他们打发他来此;对兄弟有何吩咐?〃
〃大哥说三弟一片丹忱;为我军收编之事;一再与童贯、刘鞈交涉;心焚血注;事虽不成;三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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