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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行?〃刘锜娘子在声音中自有教训的意味;连表情也是严厉的。她侧一侧头;让亸娘从镜子里看见她;然后指点道;〃妹子瞧姊头上的那柄;比你的还沉呢!那小的还是去年的式样;早已过时;变成老古董了;现在还有人戴出去?〃
亸娘根本不懂得梳掠鬓发用的梳子还有质地和式样的区别;而式样大小又有去年和今年的区别;今年过了年才不过十五天;哪里又时兴出一种新花样来了?她自己;从幼小到长大;统共只用过一柄木梳子;还是母亲遗留下来的;后来折断为一长一短的两半段。这两段;她都带在身边;这就是她从西北带来的唯一梳妆用品。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别扭;特别别扭的是戴在鬓后的那朵卷荷。她心里想道:这不要走两步路;准得滑下来。她没有征求姊同意;就打算把它取下。
这里;她才一动手;后面的刘锜娘子就惊慌地叫起来:〃别动;别动!〃原来经过她的手;安插在头面上的首饰;好像她丈夫在官家卤簿大队中安排下的队伍行列一样;左右前后;都有固定位置;绝不允许随便挪动的。
等到一切就绪以后;她才心满意是地夸奖道:
〃妹子!今晚你真是美极了;把东京城里所有的美女都比下去了。〃
装饰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她们换好衣服以后;各人再戴一幅紫罗幛盖头;把整个头脸都遮盖起来。刘锜娘子生性爽朗;不怕碰见任何男人。但是高俅的眷属恰恰就在她们贴邻的阁子里;她不愿理睬她们;宁可戴起面幂来;免得打招呼。这样一来;可把她们花了一个多时辰的精心打扮一笔勾销了。
妇人们的打扮;有时是单单只为了给自己欣赏的。
她们离家时;已过未初一刻;跸道上重新出现一大队一大队的禁卫军;正在进行今天第二次的〃净街〃。一会儿;告庙大典毕礼;銮驾就要经过这里;然后回宫。军士们手执硃漆木梃;把大街上行驶的车马一一拦到支路别巷中去;把行人赶到跸道两侧;只许他们在路边迎驾;不许在街心逗留。
刘锜娘子一行人受到例外的优待;她的坐舆刚被拦下;—个正在值勤的军官认出这是刘家的舆马;急忙赶来;横枪施礼。刘锜娘子认得他是刘锜麾下银枪班班直蒋宜;连忙拉下面幂;含笑答礼。蒋宣唱个无礼诺;摆一摆手里的银枪;就让士兵们放她们过去了。
丰乐楼底层的散座上已经坐满客人;他们都属于那样一个阶层——在今天的节日中;走得进高贵的樊楼;但是还没有资格订个专用的阁子。他们为了看銮驾的经过;连带晚上赏灯;从早市一开就等到现在;不断地买酒点菜;还准备坚持到深夜。他们不得不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大门外、走道上还拥塞了那么多的候补者;这些人抱着〃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专等座位出缺;就抢上去填补。
刘锜娘子在面幂中迅速一瞥;就认出许多面熟的陌生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靠正东窗口坐席的一大群人。他们头戴方巾;身穿青色遥溃槐砻魉嵌际翘纳矸帧L嵌┥缁岬慕咀樱皇悄玫梦鹊暮虿菇浚挥泻艽蟀盐盏奈蠢吹木徘浒俗欢衷谌词且蝗阂〈焦纳嗟乃嵝悴牛挥械纳踔粱故怯檬褚资槲墓淼慕只於凰鞘氢孕蛑氐奶Ш透叨榷际谢说亩┥缁嵬槎幕煅
他们总是喜欢议论;生张熟魏;碰在一起;就要议长论短、道黑说白;还有一股怪脾气;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分出两派、三派、四派;相互争辩;不闹到面红耳赤;揎臂掳袖;决不罢休;他们常常是为议论而议论。议论是太学生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而太学生的议论又成为东京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项目;不要小看了他们;他们常常是舆论的主宰者;有时朝廷大臣也要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敢行事。
有关告庙、净街、灯市以至于从站立在丰乐楼大门口身穿紫色衣衫的招待人员所引起的分歧问题;都一一议论过;争辩过了。现在辩论集中于新来上任的太学正秦桧身上。骘评臧否;月旦人物;本来是太学生的专职;何况学正又是直接掌管他们的学官;自然吸引了更多人的兴趣。
〃秦学正非礼勿动;非礼勿视;可谓是个端方君子了。〃
〃哪里的话?他是钻了李浪子①的道路;才进太学来的。岂有君子肯钻浪子的门路?〃
〃这话说得是。俺看他是内心有所不足;面子上格外装出道学气。信不得他。〃
〃你怎见得他的内心有所不足?这分明是'深文周内;罗织锻炼'之词了。〃
〃有朝一日;你老兄要吃了他的'深文周内、罗织锻炼'亏;方信余言之不谬。〃
〃子非亲学正;安知亲学正之心事?〃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秦学正之心事?〃
秦学正到底是哪一路人;现在还很难作出结论;重要的是借这个争辩发端;使他们说出了可与庄周并垂不朽的名言警句。说出了这两句;两个人一齐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们忽然瞥见光艳照人的刘锜娘子携着亸娘走过过道。
〃好韵致的妇人!〃一个太学生放肆地称赞。
于是秦长脚②的拥护派、反对派和中立派全都停止争辩;一齐把眼光投向她们。有个眼尖的;透过面幂;从服妆和体态上认出了刘锜娘子;急忙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大众说:
〃禁声;禁声!这是刘四厢夫人;可不许你们胡言乱道。〃
〃好个美人!〃仍然有人用了恰好让她们听得清楚的低声;轻嘴薄唇地评议;〃刘四厢真个是艳福不浅。〃
〃刘四厢是东京城里第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他的那位夫人也是上、中、下三等地方乱跑;不怕见人的;可知是个伉爽俊朗的美人。〃
〃他俩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刘锜娘子一看见这些太学生;马上就知道自己要成为他们评头品足的对象。她一手挽着亸娘;一手提起裙裾;一阵风似地蹬上楼梯;把这股酸气冲天的议论留在楼下。
她们走进自己的阁子时;赵隆和刘锜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
刘锜娘子拉去面幂;先向赵隆告了罪;然后拍拍胸口;爱娇地对丈夫说:
〃刚上楼来时;让楼下的跳虱们咬了两口——你猜他们嚼的什么断命舌头?〃
〃管他们嚼什么舌头;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娘子还怕谁来?〃
〃咱不怕大虫、长虫;〃刘锜娘子勇敢地挺起胸膛;指着间壁高俅的阁子说;〃倒就是怕这几只小臭虫。〃
〃谁叫你们来得这样晚?叫他们咬两口也是活该;〃刘锜笑笑说;一边招呼亸娘坐下;又问娘子道;〃没见陈少旸③也在底下?〃
〃少旸是规矩人;他若在里面;容得他们胡说八道?〃
〃这倒不可一概而论;俺们来时;就和高彦先打过照面也在楼下散座里;他可也是个正经人。〃
〃这个高登哟!〃刘锜娘子咬咬嘴唇道;〃还有来过咱家的徐揆、丁特起;可只知道嚼舌头、骗酒饭吃;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家伙。在楼底下就数他咬得凶!〃
〃也有几回;他们的舌头倒是嚼对了。〃
〃嚼对了又顶什么用?他们有本事把间壁那条毒蛇咬死了;才算是个人物。〃
赵隆对太学生的事情没有兴趣;他早给刘锜娘子斟上一杯〃樊楼春〃;劝道:
〃喝墨汁的人;哪有本领驱虎断蛇!贤侄媳休去管他们;且干了俺这杯再说!〃
〃正是侄媳儿还没给伯伯敬酒;倒先干伯伯的酒。〃刘锜娘子一挺脖子就把酒杯干了;给赵隆斟上酒;告罪道;〃侄媳们来得晚;累伯伯饿得慌。〃
〃哪里饿坏了俺?〃赵隆指着两只银托盘说;〃这两盘叫什么软羊荷包的;倒好吃;俺只嫌它做得太精巧了。和着俺满腹牢骚吞下去;早就填饱了肚子。〃
〃伯伯今天正要在此地开怀畅饮;休去思那些愁人的事。〃
刘锜娘子这一劝;倒反勾起赵隆的满腔怒火。〃跳蚤噬人;把它赶走就是了;毒蛇可真要咬死人的。〃赵隆一下拍着桌子;半盏酒就泼到桌面上。〃俺可不是吸墨汁的人;拚着这条老命;也要跟这些长虫、大虫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谁死谁活?〃
刘锜夫妇急忙把话岔开去。
今天的盛宴是专为赵隆设的;刘锜早就为他订下了许多名肴善酿;这时又经他娘子精心修正和补充;使这张菜单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他们要了本楼名酒〃樊楼春〃和〃玉旨〃两种酒对镶着喝;他们又要来了声名卓著的美肴:玉版鲊肥、金丝肚、三脆羹炖虾蕈等;又要了一个名为〃樊楼神仙会〃的大杂烩;这是一锅足足可以对付十个人的胃口的高级大莱;作为一个家庭式的小聚;可算是十分丰富的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赵隆哪里耐得下心来细斟浅酌;他一口气把三十个软羊荷包都擘开来吃了;还嫌手里的金钟太小;喝不过瘾;一叠连声地呼唤:〃焌糟的;换个大杯来喝!〃
〃焌糟〃是对酒店女侍应人员的普遍称呼。可是赵隆不明白东京社会的复杂性;在侍应人员中间还要分出好几个档次。这里的女侍们经过精挑细拣;精心培养;都是才貌出众;应付合度;不愧为天下第一楼的侍应人员;她们理应得到更加文雅;更加高级的称呼。单凭赵隆〃焌糟〃的一声称呼;她们就掂出了他的斤两。
〃东京城里响当当的刘四厢;〃她们不禁在心里诧异道;〃从哪里请来这一位江湖豪客?还让娘子和小姨作陪。你看他大呼小喊、狼吞虎咽;全无一点体统;看来只配到草桥门外'王小二酒家'去嗑十斤老白干;哪像个到天子脚下来作客的气派?〃
她们观察得很有道理;这时赵隆确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劝;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溅得胡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渐感到天旋地转;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在旋转;还是天地真个在旋转了;好像有一匹牵着磨子的牛;老是绕在他周围转;转呀转呀;转个不停;连他自己也变成牵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牵着磨子转;天地真在旋转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窗外平空涌现出一座万头攒动、百音嘹亮、五色缤纷的花花世界。透过朱雀门;看见从御街到州桥、再通到大小货行、马行街;洒楼街;直到他视野模糊之处;一片都是人、马、车辆、仪仗、兵甲、旗帜、锣鼓、箫笛、绸帛、绢花组成的海洋;加上虽然还没有点亮却已放出万道光辉的彩灯;染上浴日的金光;翻腾出千重万叠波涛。这是一个用壮丽的声容和夺目的光彩奇妙地组合而成的浮华世界。它迷糊了人们的视觉;蛊惑了人们的听觉;潜移默化了人们的意志;把他们带进一个用幻想和错觉构成的海市蜃楼中去。
不配到樊楼来做贵宾的赵隆;偏要掇张椅子;坐到窗口来观光观光。他再一次揉揉醉眼;装得比实际更醉一些;故意大惊小怪地问道:
〃信叔你看;这些人挤在一处干什么?〃
〃大礼告成;朝仪已散;眼见得銮驾就要行经这里。〃刘锜指着楼下的警戒森严的街道回答道;〃那是卤簿大队的前驱;六匹大白象已经走近来了。〃
〃大象有什么好看的?〃赵隆呵呵大笑起来;〃俺只要看人。停会儿宰执大臣们可要从这楼下走过?〃
〃銮驾也要从这里走过;宰执大臣岂有不扈驾从行之理?〃
赵隆又一次呵呵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呛喉咙的咳嗽声和一口痰在气管中上下的锯动声。
〃童太尉有缘;早在西边识荆过了;〃在笑声的间歇中;他发音含糊不清地说;〃王太宰、蔡学士都是素昧平生。今天俺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倒要好好地结识他们一番。一杯酒泼下去;却不是与他们结了水缘。〃
可以听出来;他的那种狂笑;正是借着五;六分酒意;把自己多日来的积闷;包括对于这座浮华世界以及它的创作者的强烈谴责的痛快、豪放而自有恶意的发泄。这是一种摧折心肺、撕裂肝肠的恶笑。一个人这样恶笑一次;就会减损十年寿限。
(二)
这时;他们从楼上望下去;楼下街道两侧的禁卫军;背向街心;面对店铺居户;用手里的硃漆木梃;一根接着一根地连按起来;好像筑起两道临时的人墙;把挤着、挨着的人群都圈到墙外;空出中间大段地方;以便銮驾在这里通过。
卤簿大队的前驱是六匹大白象;它们一律络着金笼头;披了各色彩缯色绫、缨络流苏;并排地走在队伍前面开路。驭象人各自坐在象颈上—张小小的木莲花坐椅上。他们走在拥有二万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的大卤簿队的前列;负有调节这个行列前进速度的重大使命;因而左顾右盼;十分自豪。
他们原来都是小人物;骑在大象身上特别显得他们的渺小;但在这个行列中;在两旁观众的眼睛里;忽然都变成了大人物。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太常卿、光禄卿、太仆卿、开封尹等官儿;他们面前都有一块朱藤衔牌;表明他们的官衔、身分;同时他们穿着绯色和青色的朝服也表明了他们不太高的品级。他们虽有资格参加这个行列;却够不到侍从官家、紧随玉辂的地位。他们原来也都是一寺之长;一府之长;一署之长;平日在老百姓和属吏面前好像是吹足了气的气泡;唯恐自己的体积不够膨胀。现在;在这个场合中;他们以特别灵敏的嗅觉;嗅出不宜把自己扩大而应该尽量缩小;于是他们一个个低头缩颈;矮挫身躯;猴在马上;把所占的空间面积压缩到最小限度;免得在这个大行列中显得不恰当地突出。
跟着的是一队队的步兵;然后是侍卫亲军马军司所属军官们所组成的铁骑大队;称为〃甲骑具装〃。这支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是禁军中的精华;仪仗队的中坚。他们一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