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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以及军队的环境中养大的。她习惯战争生活甚于习惯其他的任何一种生活。可以说;如果战争打到她的家门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刀;冲出去;找一个敌兵;与他拚个同归于尽。那对她绝没有什么困难。
使她惴惴不安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对丈夫;近来还要加上一个腹内的未来的小生命的命运。与丈夫怀有的那种不祥的预感一样;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同样也预感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丈夫了——这肯定不是一个出身军人世家的妇女的思想状态;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竭力希望以婆母(她难得提到活着的丈夫和死去的儿子们)、以大嫂(她好象想也没有想过早已阵亡的丈夫;并且乐于把遗腹的孤儿贡献给战争)、以赵大嫂(她是要照顾她们一家人而放弃与丈夫在一块的机会)为榜样;她承认她们都是对的;确是她的好榜样;但她做不到、学不到。
那种日久悬念;无时无刻不在惴惴不安中的精神状态就是引起流产最直接的原因。
真定名医带来的一囊草药;刘七爹带来的几颗〃安胎养气丸〃;都起了良好的治疗作用;但是真正把她从死亡圈子里拉回来;奇迹般地把她以及腹中的胎儿一起保留下来;还不光靠草药和丸药的作用。主要是依靠她本身产生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她要活下去;她要留着自己的以及小女婴(好象得到什么启示;她相信这次她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女婴)的活泼泼的身体迎待丈夫;以防万一能够再见到他的时候;作为最好的礼物和安慰送给丈夫。
这个异常坚定强烈的信念;使她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特别在那夜里;她服用了大量下血的草药后;鲜血直淌;把一条被子都浸在血泊中;谁都以为她逃不过这一关;至少胎儿一定要跟着下来了。她却拚足气力;不让那胎儿跟着鲜血往下滑。她在自己的幻觉里好象看见有一场拔河比赛正在激烈地进行;一方面是把胎儿用力往下拉;一方面是把胎儿拚命往上提。她昏厥了;在昏厥中说了许多呓语;在病床旁边的人只见她口唇翕张;喃喃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自己却听得清楚;她是在说〃提啊!用力往上提啊!再用一把力;就要胜利了。〃
她果真胜利了;胎儿没有随着鲜血淌下来;她自己也从死里逃生。但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的鲜血流干了;还有浑身淌不完、揩不干的汗水;不消一两个时辰就把几层衣服都浸透了。她悠悠忽忽地一口气回转过来;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代替了说话;感谢和表白。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好了;子充他要回来;对他可有个交代了!不过把胎儿保下来;自己起死回生;还只有胜利的一半。一个多月过去了;亸娘的恢复十分缓慢;她仍然躺在床上;无力着地行走;她每夜仍要淌出不少虚汗;有时在睡梦中呓话绵绵;醒来后一副神不守台的神气。碰到这种情况;必须睡在她房间里的赵娘子起来;轻轻地拍着她;揉摸她的胸口;小声地安慰她;才能使她安定下来。
她还不太听话。
流产或产后的妇女最忌惊风受寒;她发病后;赵娘子早把房里所有板壁的隙缝都贴上了双层桑皮纸;门户、窗户里外都挂上了棉帘子。饶是这样;西北风还象个顽劣的野孩子;一有机会;就要闯进禁区;耀武扬威一番而出;亸娘看到赵大嫂那种手忙脚乱或者一步赶到门口;把门儿紧紧掩上;或者一步赶到炕床边;把自己当作一张屏风使用;挡住了风的样子也禁不住笺了。她自己是高兴吹到一点风的;房间经常关得严严密密;象个闷罐儿似的。鼻管里只闻到一股当归炖鸡的味道;把她憋得苦了;只想有一天来一场大台风;把门儿窗儿吹得大开;桑皮纸都吹裂了;四面八方都有流通的风;这才痛快咧!
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用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娘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娘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自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的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及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份。她病前丰腴美丽的肉体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象一手把就可以把她抓起米。看见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能向三弟交代?
正当亸娘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夺回她的健康;收复她的血液和脂肪的时候;忽然从山寨中传来了马扩被送进牢狱的消息。赵大嫂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不让马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保州、真定相距不远;象马扩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总是有人会把消息带到保州来;在马家的养娘佃户之间流传。后来马母和大嫂也都知道了。赵大娘不能够再向她们隐瞒;说了实情;只要求不让亸娘知道。
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娘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为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螋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影维妙维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的说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三哥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么?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着象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到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
〃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
〃不!〃
赵大嫂没有证实这个可怕的结论;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乎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的说话;他来了;仍会绐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也何有?⑤〃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日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
〃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哥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哥补个双分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六)
将近天亮的时候;亸娘小声地唤〃大嫂;大嫂!〃才叫了两声;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赵娘子早被唤醒;她一骨碌离开床;披上衣服;走到亸娘床跟前来问。
〃弟妹;你怎么了?〃
〃妹子上回痛的那地方;昨夜又痛起来。〃
〃已经痛了多久?〃
〃妹子也不知道已痛了多久;好象睡觉后就有点痛;后来痛得越发厉害了。〃
赵娘子撩开窗帘看看天色;再点起亮;看看蜷曲着身子蒙在被窝里的亸娘;只露出半个头;额上不断沁出黄豆大小的汗滴;惊道:
〃弟妹是戌时时分入睡的;如今天色微明;你已痛了四、五个更次;怎不早早唤醒嫂子?〃
亸娘带着一个不必向人解释理由的微笑朝大嫂看看;一阵急痛破坏了她的好看的笑;扭曲了她的脸;她再度把它深深地埋进被窝。自从那次吸肉吮血的流产以来;她自以为已经取得相当经验;她的阵痛要经过一定的层次;等到一定的火候;才可能出成果。早把大嫂吵醒了;无非让她与自己一起痛苦;一起忙乱;于事无补。亸娘虽然习惯于受到别人的照顾;却有着体贴别人的细心和独自承受痛苦的力量;只要她的体力还能支持;她的精神支柱还没有垮下的话。
不过赵大嫂比她的经验更加丰富。她屈指计算一下;距离正常的临产期还差半个多月;既是流产;又是早产;麻烦可多着哩!马母、大嫂和赵大娘这些日子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发生这件事。
幸亏她们还有准备;保州城里一个最有经验的接生老娘;旬日前已请到家里来住了;把她当作老封君似地供养起来。当下;赵娘子出去把她叫醒;去灶间现通开火;烧起两大锅滚水;桂圆熬参汤也在小火上炖上了。老娘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把她接生时要使用的一套眩人眼目的〃道具〃;包括金属品、丝织品、棉麻织品等;一古脑儿都放进开水里烧;这倒叫人看了放心。
这时马母、大嫂和养娘等都进房来看亸娘。她们马家是军人世家;一向务实;禁忌较少;所有妇女;只要她自己无禁无忌;都可进产房;只确一个条件;大家进出房门时要特别注意那道棉帘子;休教产妇凉了风。那一位聪明懂事的养娘;不待吩咐;早在一只铜狻猊香炉中点上一股安息香;那一缕香烟;从狻猊口中喷出来;没有受到一丝微风的干扰;冉冉直上;不久就把房间弄得烟雾腾腾。
赵娘子还是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上次流产时就给自己指定的位置;坐在亸娘枕头旁;用一把把滚烫的手巾揩拭亸娘脸上和身上的汗珠。另外几个人往来于铜面盆和枕头边之间;把一把把绞好了的滚烫的手巾递给赵娘子;又不断地在铜面盆里换上滚水。在这一间用安息香并不舒服的香气凝结起来的房间里;在这个将要完成一次人类神秘的变换的时刻里;房里挤着许多人;谁都没有哼出一点声音来;谁都愿意把自己全身的气力移植到亸娘身上去;帮她用力;帮她进气;帮助她早点儿完成那〃呱呱坠地〃的大业。对她们来说;亸娘是最受疼爱的媳妇;是最温柔、最听话的弟妇;是最贤淑、最厚道的少夫人。甚至那个新来乍到的老娘也感染到这种空气;把亸娘看成为最好的主顾;最能够与她配合的产妇。她的根据是分明已经到了火候了;产妇躺在床上;一声不哼;一声不响。等到瓜熟蒂落;她轻轻一揉;就把它取出来;那必是一次最顺利的〃接收〃?
但是一个个时辰过去;在人们屏息的迎候中;它并没有出来;反而有向里面缩进去的趋势。老娘的结论也开始改变;那是一个不肯好好合作的产妇;她好象已经瘫痪;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来帮助她;帮助自己完成任务。到这个时候还不出来;那可能是一次不太顺利的〃接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