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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一上手;就在师师右上角的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这原是当时开局常用的定式。他却故意问道:
〃朕一上手;就两面飞攻;师师可识得朕使用的这个势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测高深。〃
这显然又是一句谎话;官家不满地说:
〃师师又来哄骗朕家了;这烂熟的'双飞燕'之势;初学棋的小儿都已识得;师师岂有不识之理?〃
〃官家既然以为臣妾识得此势;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师这一驳果然击中了官家的要害;驳得他哑口无言;但他的攻势刚刚展开;岂甘就此罢休!
〃燕燕尚且知道双飞;〃他大有感慨地说下去;〃玉人岂可长此单栖?师师难道真的不懂得这个天然的道理吗?〃
正因为师师完全识得这个势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发问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词锋比他的棋锋锐利得多;他在说话中占尽便宜;弈棋却有点心不在焉。连他自己认为是烂熟的双飞燕套子居然也着出了错着。师师抓住破绽;利用他的一着错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头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金柜⑦〃;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它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道:
〃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
〃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果然〃啪〃的一声;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毂;岂知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认输收场。
当然官家不是专诚跑来跟师师下棋或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无限止的考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的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抬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虽然力持镇静;要想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
最困难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
〃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决不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联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还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地说道:
〃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
〃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是幽人独往来?
……〃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
〃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
〃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荷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含有好几层涵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士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年缔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万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履一般;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愿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说得像丝绵一样软迷迷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吗?〃有一霎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之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回神;毅然回答道:
〃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昙花;在开足的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霎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坚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一个玩笑;显然是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俺当时也莫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
〃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耳。〃
官家没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
〃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说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服下去。一场紧张的战斗也随之而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天;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探春〃。可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地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给官家做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的寝席之间的她们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停了一阵子的西北风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几片吹落在地上的桔叶重新吹入半空;发出簌簌的和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奏呜出一曲商籁。不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它们一会儿就改变一个样子;认为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时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最新颖别致的装饰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帘以内却是另外一个人间。随着战斗的结束;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周围围着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到了此时;师师才注意到官家近来真个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划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体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头丧气;师师不由得对他怜惜起来;无限温柔地叮嘱他一句。说着就去找把并⑧刀;把官家带来的黄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开来;挑去筋络和核子;与官家分着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丝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颊之间;还留着余芬。师师喜欢的一种玩意儿是把吃下来的橙皮丢进炉子里燃烧;让这股清香带着焦味停留在空间。然后逼着官家;问他可喜欢这股香气?又问它比瑞脑的浓香如何?官家对师师的爱好怎敢说一个〃不〃字。他连声称赞:〃好香;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