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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
〃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①;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
她抽空把这个决定告诉丈夫。
〃当得如此!〃丈夫用了好像锤子敲在铁板上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她读出了另外一些语言。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当得如此〃;毫无疑义的。可是对于他们;这又是多么地难堪和痛苦。他们本来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上前线去;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来。现在这十分珍贵的几天时间又将被这意外的事件所夺去;以至他们没有什么时间再可以留给自己了。
他们结婚了才三天。这三天中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断地干扰了他们。但是建立起一个磐石般的感情基础不一定要化费多少时间;他们两人间只消交换一句简单的话;交换一个痛苦的凝视;交换一个彼此会意的微笑;就绰有余裕地把那个基础建立起来了。原因是: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样深刻、坚固的了解。就她的一方面来说;远在结婚以前;甚至在他们认识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小姑娘时;就早从旁人的絮述、夸奖中了解了他。
他答应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后;她向他凄凉地笑了一笑。这个笑表示她的深刻的内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对他的宽容的感谢。
她理解真正的爱情;首先不是从对方索取什么;享受什么;而是为对方付出什么、承担什么。她一生忠实于这个想法;因此他的凄凉的微笑就成为他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
①对酒店男性工作人员的尊称。
第八章
(一)
〃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宛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心来。
〃娘子说那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地说;〃可是敞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优渥待遇的有力保证;他们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来他俩在事前确是忧心忡忡的。师师的矜贵、自重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自从有了这个最大的保护人以后;王侯公卿;在她的阶石之下;一律成为粪土。据他们听说过的;她把不乐意接待的贵宾摈诸门外;或者当面予以难堪都是常有的事。这次他们之来;虽然猜想可能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可是猜想不过是猜想;官家并没有把这层意思明白讲出来;万一事情不是这样怎么办?他们又不能明白宣称他们之来是奉了圣旨的。还有;师师的心情瞬息万变;即使他们之去是她的意愿;他们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绪不宁之时又怎么办?总之;他们到这里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他们知道;师师最讨厌的是那些坚持自己拥有对京师倡门管辖权的达官贵人们;那些人自以为可以左右师师;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们辖治的老百姓一样。他们总是怀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前来登门拜访;结果莫不尝到闭门羹而归。对那些人;师师是严厉的;几乎是深恶痛绝的;因此近年来作这种尝试的冒失鬼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并非完全绝迹。
还有一等并非达官贵族的客人;他们从外路携来一口袋金子;企图到凤城来买一醉。他们慕师师之名。登门求见。师师视心境之好坏;保留着愿意或不愿意接见他们的权利。但如果发现他们同样也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而来;师师就立刻把他们麾诸门外。凡是要想利用镇安坊这扇门阈作为通往宫禁的通渠的人们;师师一律把他们看成为卑污的政客——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名词;当时师师用的语言是〃一条蛆虫〃;她决不愿意与蛆虫们达成任何肮脏的交易。
刘锜与马扩也生怕被她误会成抱有某项政治企图前来访谒的冒失鬼;因而受到她的冷遇。如果这样;那真是自取其辱了。
可是师师对于客人决不是毫无选择、同样待遇的。她对恶宾;固然十分冷峻;对待真正的朋友却是亲切诚挚的;与之谈话;也常常是娓娓动听的。
镇安坊的常客有学士周邦彦、教坊使外号〃笛王〃的袁绹、被称为〃雷大使〃的教坊舞蹈教师雷中庆、琵琶手刘继安、翰林院图画局供奉张择端、老医官邢倞等人。
还有一个被师师尊敬地称之为〃何老爹〃的突出人物。他是师师爹在染局匠的同事;是可以把师师个人的历史一直追溯到孩提时代的关系人。如果师师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虽非他的胤嗣;却有着骨肉之亲的亲人;那么这个何老爹就是唯一的这样的人了。师师爹出事的当儿;何老爹受到他的委托;外而奔走营救;内而代替他抚育幼婴;弄得心力交瘁。后来她爹死了;一场无头官司又像瓜蔓似地延到他头上;他自己也被关进牢狱。师师无人领养;才被辗转卖入娼门。何老爹之存在对于师师的重大意义是:他为目前已处于社会那一极端的师师疏浚沟通了一条心灵上的渠道;指引她通过童年的回忆;回到社会的这一个极端中来。他和师师爹虽然都干着染匠这一行;可是他小心地防护着不让社会的大染缸染污了师师的心。他不愿到镇安坊来看师师;表面的理由是不愿看见把她送进火坑的李姥;实际的理由是他把镇安坊这个地方看成为一口日益腐蚀着师师心灵的染缸;他自己不愿涉足于此。在师师的尊长、朋友之间;他是最敢于与官家的权威性挑战的人。他反对师师和官家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