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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尺黄'数天;约日归还不误。惊鸿回绝了他;他悻悻然地走了。
〃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薛尚书自己跑来;咱哪有功夫应酬他;还是打发惊鸿把他拦在庭阶下;问他有何贵干?他先是口口声声地嚷道:有要紧事与贵人密谈。一见惊鸿倒安静了;说些多日未造潭府致候、寸心不安等客套话;然后央告道;童太师董师出征在即;公相要举办个'牡丹会';打算搜集天下所有的名种牡丹;开宴饯行。久闻得尊府栽有一盆'一尺黄';是京中绝无仅有……〃说到这里;师师自己撑不住先笑了;示意惊鸿要她接着讲下去。惊鸿早已笑得打跌;一手握着帕子;堵住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你笑得这副轻狂相!〃师师佯怒道;〃二位等着听呢;你倒底说与不说?〃
〃娘先笑了;怎怨得人家笑。也等婢子笑停了再说。〃可她还是笑个不停;只好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下去:
〃薛尚书说了那句'京中绝无仅有'以后;〃她特别强调这个〃京〃字;可是底下的话再也说不清楚了;〃他;薛尚书自家想了一想;忽然怔住了。婢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自己的后脑勺子猛拍一掌;拍得那么响;清清脆脆的拍的一声;又连连口吐唾沫;似乎要用那腌臜的唾沫把那句话冲洗掉……婢子心里想;一定是他的风病发作了;听说大官儿们都有风病的;就大声呼唤:'来人啊!你们的官儿发病了……'谁想得到;他忽然转个身;端下幞头;恭恭敬散地向空中作个揖;愬……愬告道;'卑官薛昂无状……一时疏忽;不识高低;误……犯公相尊讳;罪该万死;乞公相海涵!'〃
惊鸿的最后一段话是模仿薛昂杭州官话的腔调说的;并且搅和在自己的狂笑和剧烈的全身扭动中;说得咭咭呱呱;含糊不清。马扩简直听不懂;尽在问:〃他说的什么呀?〃惊鸿一下子从模拟薛昂的那副弯腰弓背、诚惶诚恐的姿势中伸直了身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狂笑。只好用手指指着刘锜道;〃问他;问刘四厢;他知道。〃
与薛昂熟识;并且熟悉他那声容笑貌、熟悉他的为人行事的刘锜自然听得懂惊鸿的话。刘锜把薛昂的那句话翻译给马扩听了;再补充道:
〃薛昂那厮;最善逢迎;在家里订下规矩;谁要触犯了公相大人的尊讳;就得受重责。偏生他自己的记性最差;常要触犯。家人挑出他的错;他就连连披自己的脸颊;说道:'该死;该死。下官薛昂实属罪该万死!'〃
〃薛昂那厮;不学无术。〃师师再次补充;〃偏喜欢诌几句歪诗。去年官家临幸蔡京之宅;他当场献诗道:'拜赐应须更万回'。太学生听了笑歪嘴巴;大伙儿称他为'薛万回'。如今依四厢这一说;他的这个'薛万回'合该让位于'薛万死'了。〃
〃什么薛万回;什么薛万死;都为的是那个摔不死、跌不倒、脸皮比铁皮还厚的蔡京。〃惊鸿在一旁恨恨地骂;〃这个蔡京的名字比大粪还臭;为什么触犯不得。蔡京、蔡京;菜羹、菜羹;婢子偏要触犯他一千回、一万回。把莱羹泼进茅厕中;把蔡京踩在泥土里;他从那里来;就该回到那里去。婢子把他骂了、辱了;看他又待把婢子怎么样?〃
惊鸿的满腔义愤;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师师把故事继续下去:
〃公相要讨好太师;尚书要逢迎公相;他们各自怀着鬼胎;〃调子显然变得严肃起来;〃咱想他们间的腌臜交易何必由局外人插手其间;成他之美?当即让惊鸿回绝他。小妞儿想得妙;跟他说;'尚书来得不巧了;这两天;有位贵客正待要来赏花;不能奉借;请莫见怪!'〃
〃薛尚书不到黄河心不死;〃惊鸿抢着接下去说;〃他死乞白赖地要打听这位贵客是谁;又胡乱猜了几个人。婢子吃他缠不过;就爽快地回答他:'尚书休得胡猜;这是个要紧人;比尚书的蔡京官儿还大;还要紧呢!'一句话治好了他的装疯卖傻;他顿时改变了颜色;连连打恭作揖;抱歉道:'冒犯、冒犯;打扰莫怪!'打起轿子就走。婢子忍住笑送他出去;他还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一走;婢子就挑水把他站过的脏地方;洗了又洗;冲了又冲;整整冲掉十担水;到今天还有点腰酸背疼呢!〃
这个即景的真人真事;发生在前线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当事人又是身当其事的公相、太师、兵部尚书等;这就值得人们的深思而不能一笑置之了。
看到客人们沉入深思;师师又一次跟踪着他们的思想;引用一只当时流传颇广的歌谣发端道:
〃'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东京四、五岁的小儿都会唱的这支曲子;二位想也听说过。〃然后她以他们意料不到的沉痛和激越控诉道;〃蔡京之下;又有哼哈二将和他的狗子贼婿们;童贯之下又有一大批立里客。滔滔天下;擅权逞威的官儿;又有几个不是他们的门下?老百姓在官儿无餍的殊求下;终岁劳苦;胼手胝足;欲求一饱;只想系条布裙而不可得。贫家之女;身世犹如转蓬;自家作不得自家的主;欲求像女真姑娘那样上市讴歌;寻个如意郎君;也不可得。四厢与咱结识有年;可知道咱是怎生被卖进这道门来的?正是官府杀害了爹;坑得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卖身到这里来做这卖笑承欢的勾当。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谁?〃
接着她指指惊鸿;说下去:
〃且不说咱的身世;咱家这两个小妞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看她笑得这股傻劲儿;一旦家乡来人找她说话;那一回不是眼睛哭得核桃儿般肿!四厢、宣赞;请去打听打听咱这一行子;有几个姊妹不是生长于贫苦之家;哪个喉咙里不咽着一口苦水?只怕她们当筵强笑;未必都肯坦怀相告罢了。这都是官儿们坑了咱们的。官儿们要不是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又怎得爬上高枝;巴结权贵;拿咱们取乐呢?依咱看来;上自蔡京;童贯;下自开封府、祥符县;连带哪些胥吏押司、豪奴爪牙;都是一鼻孔出气;一张嘴说话。滔滔天下;哪有不破的筒?哪有不烂的菜?咱怕打破了一个筒;泼去了一碗菜;人间未必就有一个好世界!〃
这不是对某一个官儿不满;而是对于整个官场已形成一种看法;这不是酒后的一般牢骚;而是出自心曲的变征之声了。刘锜;马扩不知道师师一旦把天下事和自己的童年生活联系到一起时;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愤。她认为所有峨冠博带、衣蟒腰玉的官儿都要为她的童年以及普天下有着类似命运的人们负责。
可是她显然把眼前的两位客人看成例外。她找出理由来为他们开脱。这不仅因为她对他们有好感;更因为她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爱憎和接近的语言。他们虽然也拿朝廷的俸禄;但干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师师深信他们所关心和正在做的事业与大众有益;是堂堂男儿应该做的事业。他们不该为她的童年负责。
师师一开始就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朋友;临到告别时;这种看法就更加巩固了。她再三与他们约定后晤之期;希望再次见到他们。
从三月下旬开始;利泽门、新郑门、万胜门等城门口高挂着三省同奉圣旨的黄榜通告开放金明池;许〃应士庶人等入内游行〃。近来天气转暖;西城郊外;游人如织。师师兴致勃勃;要求他们陪同她去参观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龙舟竞渡在端午节那天举行;是东京城市生活中又一项盛典。每届举行。都要哄动九城;惹得观众如痴似醉。难得师师有这样好的兴致;而且又主动提出要求;他们理当奉陪。只是眼前的局势;瞬息万变;人们行止都要受到时局的约束;不得自由。他们只能答应;届期如果他们还留在东京;一定如约奉陪;虽然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他们约定了;兴辞而归。
师师自己把矜持和爱娇的伪装卸去了;就使她出现庐山真面目。这个真正的李师师与马扩得之于传闻以及刘锜过去接触到的师师都是大不相同的。她是他们亲切而值得尊重的朋友;他们被共同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了。
①金朝建国时的首都。在今黑龙江阿城南柏自城。
②女真人称随军奴隶为阿里喜。
第九章
(一)
刘锜从醉杏楼回到家中时;一份大红飞金、由太师鲁国公蔡京出面拜手薰沐;敬邀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台驾光临本府赴宴的请柬像一颗灿烂发光的宝石搁置在案儿上。第二天;马扩也同样接到一分敬邀閤门宣赞舍人马光临出席赴宴的请柬。
刘锜是官家面上的红人;在军界中有很高地位;据说在未来战争中;将担任宫廷与前线之间的联络官。这个;也是据传闻;是官家亲自与王黼说起过;又由王黼传与童贯、高俅而加以证实的。马扩职位虽低;他这个閤门宣赞舍人的头衔;还是〃假〃的;由于出使的需要;朝廷假他一个比较好听的官衔;以增强其发言地位;谈判完毕;这个〃假〃头衔;原则上应该还给朝廷;但他却是始终参与海上之盟外交谈判的原班人马;童贯已经把他列入宣抚使司僚属的名单中间。这个倒不是出于传闻;童贯已跟他当面说过;看来他也像是个时局中的风云人物。刘锜和马扩都是伐辽战争的关系人;因此他们理应出席蔡京为伐辽统帅童贯所举行的这个饯行宴会。尽管他们不喜欢这个宴会的主人、主宾和主题——牡丹会;他们却无权拒绝出席宴会。
关于这个宴会预定的豪华内容和盛大规模;这几天东京市面上早就有了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针对这份请柬说起来的。说有人愿意出价五十两白银;希望弄到一份请柬。别人料定他出不起这五十两头;还讥笑他说:〃凭你老哥这付尊容;就算弄到请柬;也怕走不进那堂堂相府。〃
〃俺生得哪一点不如人家?〃他生气地反驳:〃是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多了一条鼻子?人家大鼻驴薛尚书还不是每天在相府进进出出呢!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俺生就这付方面大耳;拼着再化费它五十两;头戴曲脚幞头;身穿圆领紫袍;少说点;也像个龙图阁待制;打着轿子;前呼后拥地出来赴宴;只怕有劳公相大人亲自到大门口来恭迎哩!有巴!〃说到这里;他认真做出一个走出轿门与公相相互答礼的姿势。俨然像条小龙①的样子。然后再拍拍腰包道:〃有了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天堂地狱;还有走不进的地方?管天门的牢头禁子见了俺也得站个班、曲躬恭候哩!你们相信不相信?〃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从来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家起初还当他虚张声势;现在两次听到近似的声音;就不再怀疑他进不了相府。大家一齐顺着嘴叫起来:〃有巴;有巴!公相大人要到大路口来恭迓你老龙大哥咧!〃
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果然当面见效;他只弄出一点声音;就被官升二级;从小龙一跃而升为老龙了。
这条马路新闻替相府的宴会平添了十倍身价。
当然以蔡京一向的手面阔绰;再加上他和童贯两个多年来互相提携;交情极厚;为他举行一次豪宴;也绝非意外。可是据消息灵通方面人士的透露;这次宴会具有极复杂微妙的政治背景;决不是一次普通的交际应酬。他分析道:
〃公相大人手面阔绰;这话不错;可是不要忘记他同时也以精明出名。他的小算盘一直打到家酿的'和旨'酒上;'和旨'拿到市场上去兜售;每年出落个千把两银子也十分乐意!官儿们化钱都化在刀口上;他舍得把大把银子丢进水里去?再说;公相与阉相两个;早年打得火热;这两年拆了档;阉相早已倒向王太宰一边;和公相势成水火。公相就算肯花银子;难道愿意化在冤家身上?这个道理;你细想想;就参透机关了。〃
他的分析确实有点道理。
原来蔡京第三次出任首相是政和二年间的事情。在长期的仕宦生活中屡蹶屡起、可说已锻炼得炉火纯青的蔡京;轻而易举地扫除了所有政敌;再一次登上了首辅的危峰。他是一匹幸运地飞进饴糖罐里的金头苍蝇;如果能够在罐子里舐一辈子糖;自然是称心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他明白官场中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叫做〃居高思危〃。他飞集在罐子周围还有许多候补苍蝇;它们一有机会;也要钻进罐子来;群策群力地把里面的那匹金头苍蝇撵出去;代替它在罐内舐糖。他要作出一切的努力来保牢这个位置;它并不像铁桶那样可靠。
果然;过了几年太平岁月以后;第一个角逐者正式登场了;此人非别;乃是他的贤郎、长公子宣和殿学士蔡攸。家贼比外贼更加可恶;因此他对这个政敌格外感到气愤和惊讶。其实这没有什么可以特别气愤的;儿子除了儿子的这重身分外;也具备一切可以构成政敌的条件;何况在他的培养、教育、薰陶之下。儿子早已学会扫除政敌、开辟登庸之道的全套本领了。
这在儿子方面说起来也是振振有词的;〃郎罢②〃老是那么新鲜健朗;像一只刚从藤蔓上搞下来的绿悠悠、亮晶晶的西瓜。他享有了几乎有点接近于不识廉耻的健康;把儿子飞黄腾达的道路堵死了。儿子必须采取行动来改善这种情况。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儿子未经事前联系;突然带来两名御医;就在大庭广众之前;俯首贴耳地为公相诊脉、望闻问切;做得面面俱到;还立下脉案;开了方子;攒眉苦脸地表示事情十分棘手。然后由儿子出面;一本正经地警告郎罢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如果不再摆脱俗务;静心颐养;以保万金之躯;前途不堪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