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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马扩可能从他的严峻的岳父嘴里听到唯一的一句褒奖话。他谢了岳父;又向他作出第三次的保证;这才使他完全放下心来。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马扩一直感觉到有一双深得像海洋般的眸子凝视着他。这个凝视是如此执拗;如此大胆。似乎她要想用她的眼眸的钥匙把他还没有向她开放的那一部份心室打开来。
自从爹病后;亸娘一直在爹的病床前服侍他;没有离开过;但她仍然做了一个行将出发到前线去的征人的家室应该做的事情。在这一个月里;她替他缝了两件战袄、两件罩衫;还细心地在他使用的兵刃的柄上、杆上、把手上都缠上彩绢丝线。就在此刻;她还是不停手地要把一件絮袍的最后几针缝好。
〃这件丝棉的;再要过大半年才穿得上它;〃刘锜娘子曾经劝告她说;〃军中往来人多;妹子稍稍停停地缝好了它;托人带去给兄弟就是。何必忙在一时;赶坏了身体!。〃
亸娘感谢了姊姊;但这是她听不入耳的忠告。她一面感谢姊姊;一面仍然不停手地缝缎着絮袍。她密密地、一针一针匀称地缝着;仿佛要把一颗砰然跳跃着的、含有无限内疚的心(她把造成他们之间一切的痛苦都归咎于自己)都缝进去;放在他随时看得见、摸得到的地方;这样才能使自己略为安心些。
现在她听了爹跟丈夫说话;由于自己的思潮澎湃;根本没有听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连得丈夫的这个激烈的动作;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只是想道:
〃爹与他的话说完了;该轮到与我说句话了。〃
果然爹转过脸来;与她说话了。
〃亸儿;〃爹那么不自然地说着;〃今夜为爹的心里烦懑;要图个安静;早些睡觉。你这就跟随三哥回家去罢!〃
亸娘完全明白爹说了假话。这些晚上;他老是在枕席上翻腾着;几曾阖上过一回眼?今晚参加了刘锜夫妻特别设在他的病房里的饯行宴会;又跟丈夫说了这些话;伤了神;更加睡不着觉了;哪里还能够早些睡觉。分明他是要找个借口;让她夫妇一同回去;有个话别的机会。说谎向来不是他的习惯;他说得那么拙劣;那么拗口;结结巴巴的;以至女儿一听就明白他在撒谎。
二十年来;亸娘从爹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绝对的诚实;在朴实的部队生活中间、在古老的渭州城的老百姓中间;在他们简单的〃家庭〃中间;诚实就是唯一的信条。她爹是这方面的好榜样;无论对上司、下属、同僚;对女儿;他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学了爹的榜样;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也不掩盖、歪曲她所了解的事实的真相。她认为说谎是可耻的;哪怕对于最亲密的人;哪怕要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都不能够强迫她说句假话。虽然她在表达自己的意见时;特别当她要否定别人的意见时有她独特的方式;那是既坚决又温柔的;不像爹那样心直口快。爹不但不怕得罪人;有时反以得罪人为快。刘锜娘子要用东京式的生活方式来感化她;她感谢姊姊的爱抚和照拂;这种感谢是真诚的;丝毫不带一点矫揉造作;因为她感到姊的爱抚和照拂的确是出于无比的热情;但她同时又以事实表明她不喜欢东京式的生活;她是个很难使之同化的人。这个否定也是同样真诚;丝毫不容曲解的;因为她真正从内心中抗拒繁华的城市生活。
虽然在年龄上;在保护人的地位上;在渊博的生活知识上;刘锜娘子都比她拥有无限优势;但在她们两人之间;亸娘是更加具有独立意志的人。她没有被刘锜娘子的柔情密意和深厚的友谊所屈服;刘锜娘子倒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真诚的力量和坚强的意志所征服、所软化了。
不回避自己的观点;不说假话;这对于亸娘并不是一种道德的说教;而是长期生活在真诚的人们中间培养起来的习惯;并不是因为感到撒谎的可耻而避免撒谎;她根本没有撒谎的需要。
现在亸娘发现爹说了一句假话;她仍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却微微地抬起头来;奇怪地、谴责地对他看了一眼;使爹脸红起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发觉了似的。但是女儿不满意的是爹用来表达他的意愿的方式;而完全赞同他的用心;并且要为这个感谢爹。今夜;她自己就是多么强烈地希望早些离开爹;跟丈夫单独在一起。把他们可能相处的最后几个时刻;完全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这些天来;他们虽然经常在爹的病房里碰头;一天要有一、两个时辰留在一起;可是他对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少;有时在一整天之内;他只对她说得三、两句话;大抵是关于爹的病况和调理方面的事情。有时还采取间接的方式;向刘锜娘子问话;由她来回答。他绝少在她面前谈到自己;更少谈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他不惯于把自己这种亲密的感情表露出来;并且希望她也能够同样把它隐藏着。她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冷淡的待遇;她不但要求精神上的;也要求他的形之于颜色的热情。她甚至为了这个对他生气了。
她不明白他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内心世界——一个完全向他开放的感情世界;犹如她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一个并不向她特别开放的事业世界一样。但她不但希望;而且错误地相信他已经完全理解她;并且随时准备满足她的要求;而事实上又得不到这方面的真凭实据;这就使她非常痛苦。
她不能够缄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澎湃奔腾的波涛不断涌上来;迫使她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使自己的心潮平伏下去。回避自己的观点;隐藏自己的感情;不是她的习惯。她感觉到她是那么强烈地爱着他;这样的强度只有她自己能够意识得到。他当然也是爱她的;他的强度也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在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失落了、中断了;婚后的多难的生活并没有把儿时诗一般的回忆带回来。她一定要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续断〃就是她几个月来追求的最大的生活目标。
就在此刻;当她用着深情的眸子凝视着他、探索他的内心的时候;她自己心里想着的也是这个。
她缝好了絮袍的最后一针;轻轻把它抚摸一下;仿佛在探测缝进在那里面的一颗温暖的心是否正在搏动。它是从自己腔子里分出去的一部份;一经缝进絮袍;便赋有完全的生命。他携带着它、看见它、穿上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然后她默默地站起来;这是一个含有催促丈夫回家去的动作。没有向爹告别一声;就随着丈夫回到自己的家。
(三)
结婚后的最初阶段;亸娘面临着第一个复杂的;她的能力无法解决的矛盾。这就是存在于她爹与她丈夫之间的矛盾。那是在她婚前的简单生活中没有碰到过的复杂情况。
亸娘并不理解男子们那么关心着的军国大事;但是凭着少女的敏感;她感觉到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情;发生了矛盾。后来她找到矛盾的焦点在哪里;她凭着自己简单的推理把矛盾概括为这样的一个公式:
她爹强烈地反对这场战争;而她作为妻子和媳妇去参加的那个家庭的主要成员不但赞成;而且都要去参加这场战争。
爹强烈地憎恨酿造这场战争的童贯之流权贵;而她的公爹与丈夫都要受童贯的差遣;她的丈夫还要成为童贯直属的部下;随他到前线。
在她儿时;她不记得在这两家之间有过什么不同的意见;但这一次的矛盾却是如此明显。爹的病就是这个矛盾发展到顶点的表现。在那一场致病的过程中;她感觉到他们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她的公爹、丈夫、甚至刘锜哥哥都站在一个方面;爹在东京的朋友也站在他们一边;这是她从爹每次访客回家流露出来的阴沉的面色中推知的;而爹则是孤零零地站在另外一边;没有人支持他;连得他女儿;她自己本人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暗暗反对过他。她不是反对他的主张;而是反对他的固执;因此当他致病时;使她感到刻骨的悔疚。
她找到了矛盾的焦点;但是没有力量解决它。她不但不能够采取什么行动;说服哪一方面使之统一起来;这是远远超过她能力强度的;并且自己也不知道何适何从。女孩儿一般是根据爱情和信赖的深浅的程度来判断是非;选择道路。她爱爹和结婚前的简单生活;这是丝毫不容置疑的;但她同样也爱这个因为过去的友谊;特别因为现在结婚而缔结了的新的关系的家庭;并且信赖其中的每个成员;这也是丝毫不容怀疑的。这两个家庭都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对它们不能有所偏爱偏废;因而也不能作出是非的判断和选择。它们之间不幸产生了矛盾;这就使她陷入极大的苦恼。在爹的病榻前;除了侍奉汤药;照顾饮食起居以外;除了受尽爹的折磨以外;她的思想不断地在这个死胡同里兜圈子。
〃爹从小就喜欢他;把他看成为自己的孩子。〃她想道;〃多少回说过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予。是个像模像样的兵(一个像模像样的兵;就是爹骘评人物的最高标准)。在结婚前夕;爹还亲口对她说过;'好好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会像你爹一般看待你的。'他们确是这样亲密的;那么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出现分歧?他怎么可能做成出使爹不高兴的事情?不!这是不可能的。唉!如果他们一起都不赞成这场战争;如果他们也像爹一样;大家都跟童贯闹翻了;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一点嫌隙;爹的病丝毫也不能让他们来负责了。可是他们确是对立的;互相反对的。〃
她又清楚地想起在那小驿站中发生的事情和爹当时的面色;这种阴沉沉的表情以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她明白无误地把那一件事故看成为他们之间确是相互对立着的一个明显证据。
〃可是爹又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在成亲前夜说了这番话?爹从来没有在哪个面前;即使在她面前表示过对他有什么不满意。按照爹的脾气;他不会把自己的怒气隐藏起来。〃
既然没有对他不满;为什么双方又产生了分歧?她在死胡同里兜了一个圈子;仍旧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上;一点没有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而最苦闷的是她不能够拿这个问题去问爹和丈夫;这是很明显的。她也不能够去问婆母和刘锜娘子;因为她们也是当事者的关系人。她的独立的性格;使她宁可独自啃着这块啃不动的骨头;她啃着;啃着;不管它是什么滋味;即使把牙齿折断了;也要啃下去。
这可怕的漫漫长夜;不断咳嗽着的、有时还有些哮喘;有时还偶而咯出几口血的爹通常是长夜不寐的。她自己通常也是这样。只有到了凌晨时分;在黎明将要出现以前一霎那的黑暗之中;她才那么渴睡;希望能让她熟睡片刻。有时她也果真不安稳地睡着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天色已经大明了。爹诧异着凡是需要她的时候;只要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有时连轻微的声音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刚刚转到要呼唤她的念头;她已经清醒地一骨碌离开床铺;迅速去做他需要她帮着去做的事情了。痛苦和焦急好像一把塞在枕头里垫在褥子下的碎石子;叫她怎么睡得着觉?有一天;爹忽然想通了;觉得对不起女儿。爹有时也会回溯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觉得对不起正因为生产这个女儿而被夺去生命的妻子;因而对她无限疼爱起来。但是他又怎能明白;就算是他的疼爱也无法解除那已深深地扎根在她心中的痛苦。在那些日子里;她倒宁可希望有些事情做;宁可接连几个时辰地蹲在风炉旁煽炉子;煎药;有时忘乎所以;把药煎干了;还得加上水重煎。她宁可躲在厨房里为他料理饮食。故意把简单的工作搞得复杂些。最苦恼的时候;她甚至希望他的脾气再坏些;再来折磨她;使她有个借口来抱怨他以减轻和麻痹自己内心的痛苦。
看见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见面的人;也都为她的出奇地消瘦而吃惊了。她的眼圈儿放大了;发黑了;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常的、显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在发高烧一样。一件婚前才裁制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显得过于宽大了;宽大得好像宕在身上一样。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为了事实上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希望在劳动中给自己找个避风港来躲避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旋风。她躲避着跟所有的人接触;有时一连几天都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所有逸一切都逃不过刘锜娘子锐利的眼睛。刘锜娘子也像大家一样认为操劳过度是这些生理和精神上变态的原因;一定要她休息;让自己来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职务。她温柔地拒绝了;痛苦不仅是一种必须由她自己来承担的义务;也还是一种不容许让别人来分享的权利。她的话说得很婉转;神情却很坚决;使得刘锜娘子又一次不自觉地屈从于她的意志力量。
别的女孩子也会碰上由于某种原因而发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在社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亲人之间的这样、那样的分歧;有的人还会碰到更大、更不测的变故;人们听到过在一个死亡的亲人旁边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及窒息;人们看到过由于一场战争造成的流徙、动乱、疮痍满目和绝灭性的毁坏。自然的和人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灾祸总是交替地在生活领域中出现;但是每个人处理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样;对痛苦的感受和反应也不一样。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