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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开场白在事先是经过教导、背熟并且演习过的。无奈耶律淳的确已病入膏肓;他心里一慌;就把它说得支离破碎;不成章句。特别是;他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第一人称;于是他把汉书中读过的所有皇帝的自称都用遍了(像他这样一个高级的契丹贵族;从小就受过很深的汉化教育;读过很多汉书)。他记得起儿童时期读过的书;偏偏记不得眼前的东西。他绞尽脑汁仍然找不到一个折衷于既要不失身分;又要表示谦逊的适当的称呼。幸亏他说到皇后;想到皇后是他的万应灵丹;于是他艰难地把脸侧向皇后一边;希望她来搭救他。他这样做不仅早已成为习惯;而且已成为他的本能了;凡是他办不到的事情;有困难的事情;都要求助于皇后;而皇后也确乎是万能的;听得懂他的一切有声和无声的呼吁;及时地、悄悄不露痕迹地挽救了他。这时她轻轻哆开口;作了一个发音的示意动作。他突然省悟了;犹如绝处逢生一样;急急忙忙抓住它道: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寡人'。〃
一盏人参汤给予他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忽然精神振奋起来;比较容易地转向马扩;把这段用〃寡人〃这个事前考虑再三的不亢不卑的第一人称贯串起来的开场白重新全部地背诵一遍:
〃自天祚帝蒙尘以还;寡人身受朝臣军民之重托;践此大位。兢兢业业;深惧陨越。今蒙贵大使莅止敞朝赐教;实感盛德。怎奈寡人身染疾病;国事全由皇后主张。贵大使如有指教;请与皇后面谈;寡人无不奉教。〃
他只有这段台词;说完了算数。接着就由皇后登场。皇后一开口就是和气迎人的;这不但从她的软弱地位出发;也因为她是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女人;她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在柔和的滑行中可以减少事物的摩擦面;而她目前的处境;的确禁不起再与别人发生一些摩擦了。
〃宣赞来到燕京;已逾半旬;〃她带着一个令人感到不仅是亲切的、还是十分诚恳的微笑说;〃咱未能略尽棉薄;稍展地主之谊;心里十分过不去。又怕接伴人员;未能领略咱的心思(这句说得特别轻声;表达了她的千转万萦的思想来便明白告诉手下人的苦衷);多有亵慢之处;这就更增加咱的罪过了。〃说着她就指指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加上说;〃总为的是他的身子欠安;宣赞此刻亲眼目睹了;想必一定能够见宥。〃
〃国王身体违和;事非得已。接伴人员;备极敬礼;国妃不必过谦。〃人以礼来;我以礼往;萧后既然说得十分委婉;马扩也不能不客气一套。但他要紧的是办正经事;接下去就说;〃今日幸蒙国王国妃赐见;就请议论大计!〃
萧皇后一点也不忙于摊牌;摊牌是要等候时机的;时机来到;她还得继续制造气氛。
她先把马扩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发现马扩非常年轻。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或听说过有这样年轻的使臣;这一点似乎使她很感兴趣。
〃宣赞青春几何?〃她用了家人般的亲密的口气问;〃椿萱可都茂健?〃
〃马某虚度二十五岁。托庇国妃;家父母都健好如恒。家父身膺王命;还参戎行;目前正在白沟前线督战。〃
〃督战〃是一个带有敌性的字眼;但是萧皇后故意把它忽略了。她的嘴唇上抹着一丝微笑;假装没有听见那个词儿;继续同下去:
〃宣赞雁行属几?可曾成室;育有子女?〃
〃马某排行第三;大哥、二哥与河西家战争时;都为国捐躯了。马某甫于今年春间成室。〃
〃总只为打仗交锋;〃萧皇后忽然变换了一种深沉的调子;叹了口气;显然是在培养感情;〃宣赞父子;戮力王室;或则慷慨捐生;或则沙场驰驱。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娇妻;深锁在清闺寂寞之中;虚度岁华。说起来;怎不叫人感慨系之!〃
〃马某致身国家;怎谈得到家室之乐!这番北上;跋涉山川;星驰电奔。区区私衷;只想解除贵朝军民倒悬之苦;兼为国王、国妃筹个久远安逸之计。劳倒不怕;只怕劳而无功;这才辜负了朝廷命使之意哩!马某只愿两朝军民都得到安宁怡乐;到了那时;还怕俺的一家一室不得安宁?〃
〃可不是好端端的;两家为什么又动起兵戈来?〃萧皇后撇下马扩说话中的要点;蹙起蛾眉;哀怨地说;〃咱和国主两个。早已横下了这条心;生死荣辱。都在所不计;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双方军民何辜;要他们宛转死于锋镝之下?〃
皇后的话虽然说得婉转;说得冠冕堂皇;却含有对于北宋政府发动一场战争的严厉的谴责。马扩生怕再引起她其他的议论;连忙拿出谕降书;说道:〃朝廷用兵;为的是光复河山。还我臣民;童宣抚特派马某前来;携有书函一通;要马某当着国王、王妃之面;宣读一过;国妃且请……〃
〃宣赞不必费神宣读了;〃萧后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书函正本;阻拦道:〃咱早已读过副本;这书函咱收起来就是了。〃
(六)
序幕结束;正戏上场;萧皇后在她将要进入一个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储备了满眶的眼泪;略微带点颤动的声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些储备;她就演不成这出悲剧。
〃山河破碎;国事蜩螗;〃这时时机成熟;气氛形成;她就惨然地开口道;〃不想两百年铁桶的江山;一旦竟沦丧到这等地步。咱纵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这里;也不禁要吞声饮泣了。〃
她说到〃吞声饮泣〃的时候;果真出现了一阵呜咽;使她的表情与台词完全吻合。然后她定一定神;忽然坚决有力地说: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败光了(她刚才还说不怨天尤人;马上就在怨天尤人了;可见她只要求说得动听;毫不在乎台词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大家的替罪羊;现在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天祚帝一个人的身上;这样措词总是得体的);到头来;他只办得撒腿一跑;把千钧重担都压在咱夫妇肩上。国主多病;咱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只手回天;力挽狂澜?因此上与国主筹之再三;定了托庇大朝、称藩臣服的大计。夜来与李门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会议中定下国策;即将布告全境军民知晓。今日特把宣赞请来;就为了把这个决策坦怀相告;一无隐饰。即请宣赞陪同秘书郎王介儒赍着国主与咱的手书;前去贵朝;一俟与童宣抚议定了归附条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两百年的江山;坏在咱一个妇人手里;将来青史分谤;责有攸归;如今咱也顾不得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带着一个惨然的笑;祝贺马扩道:〃宣赞此番北行;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
虽然事前已经得知昨夜御前会议的决定;马扩却没有料到萧皇后会说得如此坦率、如此诚恳。她既明白声称托庇大朝;称藩臣服;准备派代表去议归降的条款。作为一个谕降使者的任务;确实可算是大功告成了。至于到军前去谈判;自然免不了还有许多讨价还价之处。他料定自己肯定要参加;也可能还有波折;为了免得将来节外生枝;他沉思片刻后;提出建议道:
〃国妃度德量力;权衡形势;定了称藩降附之计;所筹极为得当。此举不特造福两朝军民;国王、国妃也当受祉无穷。马某谨向国王、国妃申贺。至于面议条款;贵乎当机立断。贵朝派去的使节;依马某愚见;何不就请李门下辛苦一趟。李门下德高复重;又最能仰体国王、国妃之旨意;童宣抚也久闻得他的名声。他去和童宣抚计议;双方谈妥了;一言立决;却不省得后来的许多拖泥带水;为小反而失大?愚陋之见;尚请国妃裁度。〃
〃宣赞之意;咱猜到了;〃萧皇后忽然又变换了一个洞达世故的微笑;机伶地说;〃宣抚莫非嫌王介儒人微言轻;大事作不得主?其实他是国主和咱的心腹;诸事多与他商量。昨夜御前会议中;他力持归降之议;厥功甚伟。如今委他去谈判;就可全权代咱两个说话;这一节在国书内已叙明了;宣赞尽可放心。李门下目前离开不得京师。一来;这个消息传开了;京中人心浮动;需他坐镇。再则;咱也不妨坦怀相告;李门下与咱哥四军大王及大石林牙等素不融治;持论也多有不合之处。此去未免要经过军前;他们相见了;只怕又要滋生事端。〃
萧皇后以非常有力和坦率的理由打消了马扩的建议后;怕马扩还有顾虑;索性进一步把一切都开诚布公地讲出来:
〃举境称藩臣服;这是何等大事?〃她说;〃国主和咱既定下此策;事非儿戏;安有反复之理!宣赞难道还信不过咱的心?这个不必猜疑了。只是夜来御前会议中;异议尚多。除了诸文臣;咱已力折其议以外;凌晨又特降手书给四军大王和大石林牙;嘱他们遵旨行事;静候谈判定局;统率全军待命。他俩手握十万大军;咱的一纸手书;是否就能使他们就范;这个咱也不敢说得太定。大石林牙鹰扬虎视;不是善懦之辈。宣赞回去后;务要和童宣抚妥善计议;与王介儒磋商条款;使他们心悦诚服;面面俱到。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坏了大局。〃
这句话是萧皇后今天与马扩谈话中的主旨;她特别把它说得郑重其事;还重复了一遍;然后说:
〃俗语说得好;'困兽犹斗';何况十万大军;不给它一条生路走;它岂不要猛搏噬人?再则;非是咱言语挑拨;这女真诸酋;得寸进尺;殊求无餍;贪婪暴戾;久已成性。不到亡人之国;灭人之家;决不罢休。国主和咱;宁可定策托庇大朝;誓死不降金朝;就是因为对它知之甚深。咱深恐女真昔日用以愚我者;将来就未必不施之于贵朝。依咱看来;贵朝未雨绸缪;也当预筹防御之计;才是谋国之道。倘得贵朝雄师与咱奚、契丹的十万大军联成一线;戮力同心;以御金人;北边才保得万全之固。咱献此曲突徙薪之计;非徒为保全我军;也是为贵朝今后的利害着想。献诚之初;兼表芹意;听凭贵朝裁度罢了。〃
萧皇后委婉而坦率地说着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动听;把女性外交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马扩仔细一分析;感觉到她的说话还是很有分量;柔中寓刚;软里带硬;为未来的谈判先占了地步。她的最后一段话也很中听;与马扩平日持论相吻合;不能光看成为只是为自己的军队谋生路;不禁在心里评价她道:〃这个女人心思缜密、理路清楚;真不简单!〃
同时看了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想:
〃她丈夫与她比起来;真是朽物一枚了。怎么赵龙图还说他当年也曾在战场上与金人较量过;虽未大胜;也得支捂一时。〃
当马扩的思想转到耶律淳身上时;她又立刻猜中了他的心思。马扩贬低她丈夫;她却把丈夫抬到一个很高的地位。
〃咱说的话;〃她转过身体去;恭敬地问丈夫道;〃可都是国主的意思?〃
当他们长篇大论谈判国事的时候;耶律淳却一直躺着闭目养神;并且不时发出鼾声与好像有一把锯子在他气管上下锯动着的痰锯声相应和;很难说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耶律淳已经走完他一生的道路;正向终点靠拢;他自己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不希望再发生什么麻烦事情来干扰他安静地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这是所有一生安享富贵的人在垂危时共同的愿望。现在悬在他头顶上的个人生死问题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至于他的妻子和别人那么关心的战争、和平、投降等问题;对于他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他好像一个参透生死关头;把思想转注到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世的高僧一样藐视现在世的一切。可是他也不能割断尘缘;还要为妻子的利益尽些义务。
当他听到皇后的问话时;努力张开眼睛来;轻微地摆动一下下巴;表示他不但听到他们间说的一切;并且自始至终都同意她的主张。他从妻子的表情中窥测出她不满足于他的颔首示意;于是聪明地说了一句:
〃御妻之言;深合渺躬之意。〃
那个好容易被他捕捉到手的第一人称;忽然又像泥鳅般地从他手里滑走了。他说完了话;才意识到这个;感到非常懊恼。他再一次困难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点惭怍的表情窥伺妻子。出于意外;他从她那里得到满意和赞许的反应;证明他这句话说对了;符合她的要求。于是他随着她的高兴而高兴起来。夫妻一方的权威性超过了对方时;后者的喜怒哀乐不知不觉会跟着前者转移;这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在这幕戏里;除了开头的一段开场白以外;还需要耶律淳对皇后的话点点头。人家把他的作用;看成为一方御玺;好像他把妻子的作用看成为一面宝镜一样。现在他不但颔首示意;还聪明地发言认可了她的意见;那就不啻在皇后的降表上盖上了〃皇帝之玺〃和〃大辽天子之宝〃两方御玺;使它产生了法律效果。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这里马扩看到手续已经齐备;大功告成;也就站起来准备告辞道:
〃国王、王妃之意;马某都已领会得。马某这就拜辞了;专候王中秘摒挡就绪;今夜即星驰回去。〃
〃且慢!〃萧皇后急忙拦拄马扩说;〃宣赞且请坐下;咱还有话说。〃
直到此时;萧皇后无论是声泪俱下地谈到国破家亡;举境投降;还是无限含蓄地提出谈判要求;或者是殷勤恳切地为宋朝献谋划策;这一切都属于国家大事的范围;出之以悲怆和庄严的表情;都属于正旦脚色的戏。现在;她要谈到个人问题了。她忽然对马扩嫣然一笑;这是一种妓女式的媚到骨髓膏肓中的媚笑。它固然不符合皇后的身分;却与她现在的处境和需要相适应。身分不是固定的;它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