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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伸给他。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没有作声;他拿了他的短统
枪和他的褡裢,对老太婆说了几句话,所用的方言是我所听不懂的,然后,
飞向马厩。几分钟之后,我就听见他在田野里奔驰了。
至于我,我又躺在我的板凳上,可是我再也不能入睡。我心里思忖,
我到底有没有理由从绞刑架上把一个强盗或者杀人犯救下来呢?我这样做仅
仅是为了我曾经同他一起吃过火腿和巴伦西亚式米饭罢了。我是否出卖了那
位站在法律一边的向导呢?我会不会使他遇上受罪犯打击报复的危险呢?但
是,待客的义务又怎么讲呢?? 。我想这是野蛮人的偏见;今后我对这个强
盗所犯的一切罪恶都得负责? 。可是良心凭着本能来拒绝一切推理,这也是
偏见吗?也许,在我当时所处的艰难局面中,我不能毫无后悔地脱身吧。
我正在左思右想,对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我只见6 个枪骑兵同安东尼奥一起出现,安东尼奥非常小心地躲在后面。我
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强盗在两个钟头以前已经逃走。队长盘问那个老太婆,
老太婆回答说她认识纳瓦罗,可是因为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所以她不敢冒着
生命危险去告发他。她还补充说了一句,说他每到她这儿来,总是习惯在半
夜里动身的。至于我,我得走几里地到一个治安法官那里呈验我的护照,还
得签署一份陈述书,才能继续从事我的考古调查工作。安东尼奥有点恨我,
因为他怀疑是我妨碍了他赚到200 迪加的。不过,我们在科尔多瓦还是像好
朋友那样地分了手;我给了他一笔很可观的报酬,在我的经济条件许可的情
况下,我尽量多给了他一些钱。
二
我在科尔多瓦住了好几天。有人告诉我,多明尼各会①的图书馆里有
份手稿,可以给我提供一些有关古代门达的有用资料。那些善良的神父们很
热情地招待我,我白天在他们的修道院里度过,黄昏到城里散步。在科尔多
瓦,日落时分总有许多闲人聚集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右岸。在这里,人们呼
吸着制革工场散发出来的气味,这所制革工场还为当地保持着精制皮革制品
的古老声誉。另一方面,人们可以在这里欣赏一幕十分值得欣赏的景象。晚
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一大群妇女聚集在河边,站在堤岸下面。堤岸相当
高。没有一个男子胆敢混杂在她们里面。晚祷的钟声一响,黑夜就算来临了。
最后一下钟声响过后,所有妇女都脱了衣服,走进水里。于是就发出叫声,
笑声,一片喧哗。堤岸上面,男人们在欣赏这些沐浴的妇女,他们睁大了眼
睛,却看不见什么。不过这些白色而模糊不清的形体在深蓝色的河水上面显
出来,倒也能叫一些有诗意的心灵为之激动,只要发挥一点想象力,就不难
在眼前呈现出一幅狄安娜和她的水仙沐浴图,而不必害怕自己会遭到阿克托
安的命运②。有人对我说,有几个无耻之徒有一天筹集了一笔钱,用来买通
大教堂的敲钟人,叫他在规定时间前20 分钟敲响晚祷钟声。虽然那时天色
很亮。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水仙们却一点也不犹疑,她们相信晚祷的钟声而不
相信太阳,她们泰然自若地换上了浴装,这浴装总是非常简单的。那时我不
在那里。我在那里的时候,敲钟人是不受贿赂的,黄昏暮色苍茫,只有猫眼
才能分辩出最老的卖橙子老妇同科尔多瓦最漂亮的风流女工。
①多明尼各会是由西班牙神父多明尼各(1170—1221)创办的天主教
组织;该会的修道院一般都藏有大量书籍和手稿,主要是从没收那些被怀疑
为异端的叛教者的私人藏书而来。
②狄安娜是希腊神话中的猎神。猎人阿克托安偷看狄安娜和她的仙女
们沐浴,狄安娜使阿克托安变成一头小鹿,结果被他自己的猎犬咬死。
一天黄昏,在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时刻,我倚着堤岸的栏杆抽烟,
只见一个女人从通到河里的水梯走上来,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头上插着一大
束茉莉花,花瓣在夜间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她穿得很朴素,也许可以说很寒
伧,上下身都是黑色的衣服,像大多数夜间的风流女工一样。有身份的妇女
只有在早晨才穿黑服;傍晚时分,她们就按照法国式样穿戴。走到我的身边
以后,我的这位浴女就让披在头上的头巾滑下来,落在肩上。在“星星所撒
下的微光中”①,我看出她娇小、年轻、身材苗条,还有一对很大的眼睛。
我马上把雪茄扔掉。她明白这完全是法国式礼貌,便连忙对我说,她很喜欢
闻雪茄的味道,有时遇到温醇的香烟②,她甚至也抽几口。幸喜我的烟盒里
还有几支这样的香烟,我便赶紧献给她。她居然俯身取了一支,在一个孩子
递过来的线香上点了火,我给了那个孩子一个苏。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谈话,
这位漂亮的浴女同我谈了很久,码头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认为请
她到一所“内维里亚”③去饮冰不能算是冒昧。她经过一番谦让以后就接受
了;可是她先要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我按响了报时表,响声似乎使她非常惊
奇。
“外国人先生,你们有多么新奇的发明啊!您是哪一国人,先生?一定
是英国人吧④?”
①这是法国17 世纪悲剧作家高乃依(1606—1684)的悲剧《熙德》中
的诗句(第四幕第三场第一二七三行)。
②原文是西班牙文。
③这是附设有冰窖的咖啡馆,实际上存放的是雪。在西班牙,没有一
个村子不开设“内维里亚”的。——原注。
④在西班牙,凡是不带着棉布或丝织品的样品的,都被当作英国人。
我在哈尔基斯(希腊地名——译者)曾经荣幸地被人称为“法兰西的英国绅
士”。——原注。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或者太太,您大概是科尔多瓦人吧?”
“不是。”
“至少您是安达卢西亚人。从您柔和的口音我就能听出。”
“如果您听得出人们的口音,您一定能够猜出我是什么人。”
“我相信您是来自耶稣的国度,离天国只有两步远。”
(这个比喻指的是安达卢西亚,我是从我的朋友弗朗西斯科?塞维利
亚,著名的斗牛士①那里听来的)。
“呸!天国? 。这儿的人说天国是没有我们的份的。”
“那么,您也许是摩尔人,或者? 。”我停住了嘴,不敢说她是犹太人。
“算了吧!您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亚人;您要我同您算算巴奇②吗?您听
人家说起过小卡门吧?她就是我。”
这件事离开现在已经15 年了,我那时候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坐
在我旁边的哪怕是一个巫婆我也不会被吓走。
“好啊!”我心想,“上个星期,我同一个江湖大盗共进晚餐,今天又同
一个魔鬼的门徒一起饮冰。在旅行的时候,是应该什么都看一看的。”我想
结识她还有另外一种打算。我现在只能羞愧地承认,离开大学以后,我曾经
花过一点时间去研究神秘学,我甚至有几次尝试去降服阴间的鬼魂。现在固
然我早已戒掉了这种爱好,可是我仍然对迷信还有相当大的兴趣,我当然乐
意去了解一下波希米亚人的妖术到底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
我们一边谈,一边走进了“内维里亚”,拣一张小桌子坐下,桌子上摆
着一个玻璃球,里面点着一支蜡烛。现在我有充分的余暇来细细观察我的吉
达那③了。有几位先生看见我带着这样一位女伴作陪,一边饮冰一边露出惊
愕的神气。
①弗朗西斯科?塞维利亚是西班牙的斗牛士,梅里美第一次去西班牙
旅行时同他结识(1829—1830)。梅里美在他的《西班牙通信》的第一封信
里曾经谈到他。
②指算命。——原注。
③原文是西班牙文,西班牙人称波希米亚姑娘为吉达那。
我十分怀疑卡门小姐是不是一个纯血种,至少她比我见到过的她的同
族女人要漂亮得多。照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30
个条件,或者换句话说,必须用10 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
体的3 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3 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3 纤巧:
手指,嘴唇,头发,等等。至于其余的条件,请参阅布朗托姆①的著作。我
的波希米亚姑娘不能说这样十全十美。她的皮肤虽然很光滑,但是非常接近
铜色。她的眼睛虽然有点斜视,但是很大很美;她的嘴唇虽然有点厚,但是
线条很好,露出雪白的牙齿,比去掉皮的杏仁更白。她的头发虽然有点粗,
可是颜色漆黑,带有蓝色的反光,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又长又亮。为了避免
用冗长的描写使读者厌烦,我还是概括点说吧:她的每一缺点总有一个优点
作为陪衬,而这个优点在对照之下,变得格外显著。她的美是一种奇特的、
野性的美;她的脸使你初见时惊奇,可是永远不会忘记。尤其是她的眼睛,
有一种肉感而凶悍的表情,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人眼中看见过。“波希米
亚人的眼睛就是狼眼睛。”这句西班牙成语是经过仔细观察后的结论。如果
你没有时间去动物园观察一只狼的眼睛,等你的猫要捕捉麻雀时,观察一下
猫的眼睛吧。
①布朗托姆(1540—1614),法国作家兼政治家,著有《著名女子的生
活》、《风流女子的生活》等。
在咖啡馆里叫人算命会显得十分可笑。因此我请求那位漂亮的巫婆准
许我送她回家;她毫无难色地答应了,可是她还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
请我把表拿出来再按一下。
“这表真是金的吗?”她非常仔细地看了一会表问。
我们动身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大部分商店都已关门,街道上差不
多阒无一人。我们走过瓜达尔基维尔大桥,到达郊区①尽头的时候,在一所
看来丝毫不像宫殿的房子前面停下。一个小孩给我们开了门。波希米亚女人
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对他说了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波希米亚方
言,叫做罗马尼或希欠?加里。小孩马上就走开了,留下我们在一间相当宽
敞的房间里。这房间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小桌子,两张凳子和一个箱子。我不
该忘记:还有一瓮清水,一堆橙子和一把葱头。
①这郊区住的大多数是吉卜赛人或者贫民。
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波希米亚女人从箱子里拿出一副似乎用过
多次的纸牌,一块磁石,一只干枯了的蜥蜴,以及其它为算命所必需的工具。
然后她叫我用一个钱币在我的左手上划了一个十字,神秘的仪式就开始了。
关于她的预言,我用不着向读者复述;至于她运用的手法,很明显她比一般
女巫高明。
可惜不久我们便被人打扰了。大门蓦地被人猛力打开,一个男人披着
一件褐色斗篷,只露出一对眼睛走了进来,用相当不礼貌的态度对那个波希
米亚女人说话。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可是从语调听来,说明他是在发脾
气。吉达那看见了他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愤怒,只奔过去迎接他,用她
在我的面前用过的那种神秘的语言,滔滔不绝地向他说了一通。
我只听懂一个词儿:“佩伊洛”,因为这个词儿重复了好多遍。我知道
波希米亚人用这个词儿来称呼不是他们种族的陌生人。假定他们是在谈我,
我准备作一番比较麻烦的解释;我已经抓住一张凳子的凳脚,偷偷地仔细捉
摸,看什么时候把凳子扔到闯进来的陌生人的头上较为合适。陌生人粗暴地
推开波希米亚女人,向我走过来,然后忽然后退了一步:
“啊!先生,”他说,“原来是您!”
于是我也望他一眼,认出了原来他就是我的朋友唐何塞。
这时候,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有让他被抓去吊死。
“咦!是您,老朋友!”我喊道,勉强地笑着,尽量掩饰我的不满,“您
打断了这位小姐,她正要告诉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哩。”
“又是老一套!早晚得叫她改改,”他咬紧牙齿说,同时用凶暴的眼光瞪
她。
然而波希米亚女人继续用方言同他说话。她越说越生气,眼睛里充满
了血,变得十分可怕。她脸上的肌肉抽紧,拼命跺脚,看样子她是在逼他做
一件他犹豫不决的事。这件事是什么,我已经很明白,但见她拿小手在脖子
里再三地拉来拉去,我不由得认为她是想割掉一个人的脑袋,而且很可能就
是我的脑袋。
对她的喋喋不休,唐何塞只是干脆地用两三个字来回答。于是波希米
亚女人向他极端鄙夷地望了一眼,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盘膝坐下,挑了一
只橙子,剥了皮,吃起来。
唐何塞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了
两百步左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