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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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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来把恐惧驱赶走。哈——哈,这象疯了一样,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这样想:某天早晨,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因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现实。如果她病病恹恹,她就会陷入梦幻中不能自拔。她没法逃避现实。她必须总要睁大眼睛、明明白白,永远也无法逃避,现在她就面临着钟面一样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车站上那样转过身去看看书亭,可她的心还是能够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钟。她翻弄书页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读书,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头拨弄着时钟,那指针在机械、单调、永无止境地转着。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她只是在观察生活。的确,她就象一只小钟,面对着永恒这座大钟,她既庄重又放纵,或着说既放纵又庄重。

    她给自己勾勒的这幅图很令自己满意。她的脸不是很象一座钟吗?——圆圆的,时常苍白,缺少表情,她应该站起身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脸象一面钟,她就极为恐惧,赶忙去想点别的什么。

    哦,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友善一点?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让她歇一歇,好好儿、安安静静地歇一歇?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抱在怀中,牢牢地抱在怀中让她睡上一觉?她总是睡不安生,总是睡不实在,无法松口气,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么能忍受这个,怎么能忍受这种无边无尽,永恒的紧张?

    杰拉德!他能搂住她,用他的臂膀保护她安睡吗?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的所做所为就是给她增加重负,他在身边,她睡得就难受,他让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劳,让她睡不好。或许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许是。这就是他要从她那里得到的,就象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对她永不熄灭的欲火——他需要她安顿他入睡。

    这算什么!难道她是他的母亲不成?她并没有让一个需要她昼夜伺候的孩子来当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肠变硬了。这个唐。璜却原来是一个夜间哭闹的孩子。

    哦,她真仇恨夜里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这个孩子痛痛快地杀死算了。她要将他窒息,然后把他埋掉,就象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①。没错,海蒂。索莱尔的孩子是个夜哭郎,没错,亚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哈,亚瑟。唐尼桑恩们,杰拉德们。白天他们是那么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到晚上却成了哭叫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变吧。让他们成为工具,纯粹的机器,让他们纯粹的意志象钟表一样永远重复运动。让他们成为一架巨大机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转动吧。让杰拉德去管他的企业吧,他会感到满意,就象一辆来回往返的独轮车,她一直看着他这样做。

  

    ①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亚当。贝德》中的人物。农家女海蒂为庄园主的孙子亚瑟所诱骗,生一婴儿后弃之林中。

    独轮车,可怜的轮子,就是企业的缩影。然后是双轮车,四轮卡车,八个轮子的辅助机车,十六个轮子的卷扬机,一直发展下去,直到一千个轮子的联合采矿机,然后是管三千个轮子的电工,管二万个轮子的井下经理,管十万个轮子的总经理,最后是管着一百万个轮子的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德。

    可怜的杰拉德,他要管这么多轮子!他比一座精密记时表还要精密。可是天啊,这可真让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记时表,一只甲壳虫,一想这些她就会讨厌得头昏。要数,要考虑,要算计那么多的轮子!够了,够了,人处理复杂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过也不一定。

    此时杰拉德正坐在他屋里读书。戈珍一离去,他的欲望就没了,人也痴呆起来。他在床边傻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时,头脑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没有动,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头时,发现到了入寝时间了。他浑身发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这黑暗。这周围的黑暗要让他发疯。于是他站起身来点亮了灯。他坐着凝视前方,既没想戈珍也没想别的事。

    突然他下楼去了,在找一本书。他害怕黑夜的来临,他无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惧地凝视着时光流逝让他太无法忍受了。

    他象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上读书,一读就是好几小时。他的头脑很敏捷,一门心思读着,身体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这样毫无感知地读了一个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经精疲力竭,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了,于是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等他起床以后,他已变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时说:“我明儿就走。”

    “咱们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鲁克再分手?”

    他问。

    “或许吧。”她说。

    她一边呷着咖啡一边说“或许”,说话时吸气的声音让他感到恶心。他马上站起身离她而去。

    他去安排第二天启程的事。然后他带了一些食物,准备去滑一天雪。他对维特说他可能到玛丽安乎特旅馆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

    对戈珍来说,这一天象春天一样充满希望。她感到一种松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体内涌将上来。她优哉游哉地打点行李,看看书,试试各式各样的衣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体内,为此她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她柔软的体态,仪态万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爱。可这种外表下却是死亡。

    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对她来说依旧很朦胧。为此她感到颇为欣喜。她或许会跟杰拉德一起去英国,或许会跟洛克去德累斯顿,或许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儿。明天可能会发生任何事。而今天则是一切可能性的开端——雪白,闪光的开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着她——美好的、闪光的、难以断定的魅力,这是纯粹的幻想。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死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别的都是不可能的。

    她不想让什么东西得到实现,不想让它们有具体的形体。她突然想明天走,进入一个新的轨道,这全然出自某种偶然因素。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同洛克到雪野中去逛逛,但她并不拿这当成一回事来对待。

    洛克也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头戴棕色的天鹅绒帽,整个头看上去象栗子一样圆。宽大的帽边松松地盖住耳朵,一缕黑头发在他那顽皮的黑眼睛上飘舞着,小小的脸上透明的脸皮挤到一起象在做鬼脸。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就象个没长大的人,一只蝙蝠。这副身材,再穿上草绿色防水布衣服,让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弱小,一看上去就有点怪,跟别人不一样。

    他带着一副双人平底雪橇,他们二人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跋涉起来。风雪象火一样燎着他们的脸,他们嘻嘻哈哈不停地用几国语言开着玩笑,幻想着。幻想代替了他们的现实世界,他们非常高兴地扔着用幽默和怪诞故事做成的彩球。他们在交谈中使天性自然地闪出火花,他们在玩着一种纯粹的把戏。他们想让相互之间的关系只停留在逢场做戏上:这是一场多么奇妙的把戏呀。

    洛克没把滑雪看得很认真。他不象杰拉德那样醉心、认真。戈珍对他这种态度反倒感到高兴。她太烦,对杰拉德滑雪时那紧张的动作烦透了。洛克放任自己的雪橇,让它象一片树叶子欢快漫舞,拐弯时他和她双双被甩出雪橇,滚进雪里。等他们从冻得象刀子样刺人的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并没伤着,于是又淘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知道他会说俏皮话的,即使在地狱中,他只要心情好,他就会逗趣儿、说俏皮话。对他这一点她十分满意。他这样子就象超脱了尘世的烦恼和单调生活一样。

    他们玩着,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地玩着,直玩到日落西山。小雪橇很惊险地打个转,停在山坡下。

    “等等!”他突然说道,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大暖瓶,一包饼干和一瓶荷兰杜松子酒。

    “啊,洛克,”她叫道。“真是太好了!太令人兴奋了!这是哪种杜松子酒?”

    他看着酒笑道:“覆盆子。”

    “不对!是用雪下面的越桔造的。这酒看上去就象是用雪提炼出来的呀。你能——”她闻闻瓶子说:“你能闻出越桔味儿来吗?这可真是太妙了。可以透过雪被闻到越桔味儿。”

    她轻轻地跺着脚。而他则跪在地上吹着口哨,把耳朵贴近雪地,眼睛眨巴着。

    “哈!哈!”她笑了。他用这种奇特的动作来嘲弄她的夸大其词,这让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他总逗她。嘲弄她。可他的嘲弄比她的夸大其词还荒谬,因此她只能大笑,感到心里舒畅多了。

    她觉得她和他的声音就象银铃一样在黄昏时分寒冷的空气中响着。多么美好,多么美好,这银色的孤独世界,他们之间的交流。

    她吸吮着咖啡,咖啡的清香在空中弥漫开来,恰似蜜蜂在嗡嗡采蜜。她小口品着越桔酒,吃着冰冷的甜奶油饼干。一切是多么好啊!一切闻起来、品尝起来、听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在这黄昏寂静的雪野中。

    “你明天就走吗?”他终于问。

    “对。”

    一阵沉默。夜似乎默默地上升,越来越高,愈来愈苍白,直升入近在咫尺的苍穹。

    “去哪儿呢?”

    去哪儿?哪儿,哪儿,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儿呀!她永远不想回答,让这个字永远震响吧。

    “我不知道。”她笑道。

    他理解这微笑的含义。

    “谁也无法知道。”他说。

    “谁也无法知道。”她重复着。

    都沉默不语。他飞快地咬着饼干,就象兔子吃树叶一样。

    “不过,”他笑道,“你买的票是到哪儿的?”

    “噢,天啊!”她叫道,“还得有张车票才行。”

    这是一个打击。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火车站售票处的窗前。然后她松了口气,呼吸畅通了。

    “也可以不走了嘛。”她叫道。

    “当然可以。”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可以不按照车票标明的方向走。”

    这句话震动了他。你可以买一张车票,但不按照车票上标明的方向走。你可以中途停下来,从而避开终点站,这是个办法。

    “比如去伦敦的票吧,”他说,“那地方万万去不得。”

    “对。”她说。

    他往一个铁皮罐子中倒了一点咖啡。

    “你不告诉我你去哪儿吗?”他问。

    “真的,说实在的,”她说,“我不知道。这要看风往哪儿刮。”

    他审视着她,然后鼓起嘴唇学着温柔的西风神的样子向雪地上吹了一口气。

    “风往德国刮。”他说。

    突然,他们发现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走近来。那是杰拉德。一看到他,戈珍的心不禁害怕地狂跳起来。她站起身来。

    “是别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杰拉德的声音象是黄昏的苍白空中响起的宣判。

    “圣母啊!你象个魔鬼一样。”洛克大叫起来。

    杰拉德没有回话。他的身影对他们来说真象个鬼影。

    洛克摇了摇水瓶,口朝下倒了几下,水瓶中只滴出几滴棕色液体。

    “全光了!”他说。

    在杰拉德眼中,这个奇怪、小小的德国人就象在望远镜中看得那么清晰。他真讨厌这个矮小的身影,想把他赶走。

    洛克又晃晃盛饼干的盒子。

    “饼干倒是还有。”他说。

    他坐在雪橇中把饼干递给戈珍。戈珍局促地接过来一片。他本想递给杰拉德一片,可杰拉德摆出一副绝对不情愿的样子,于是洛克知趣地把盒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过小酒瓶,举在光线中照着。

    “还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语。

    突然他殷勤地把酒瓶举在空中,以一种极荒唐的姿式倾向戈珍,说:“小姐,为了健康——”

    一声炸响,瓶子飞了。洛克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三个人都浑身颤抖,激动异常。

    洛克转向杰拉德,恶魔般地邪视着他。

    “干得好!”他愤怒地嘲弄说,“这真称得上是体育运动。”

    话刚说完杰拉德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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