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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看,果然已经拉了一泡屎。
妞妞一岁四个月。我把她抱到沙发上,她俯躺着,脚朝地上伸,喊道:〃下!〃我说:〃妞妞自己下。〃答:〃不下!〃接着又喊:〃下!〃我仍叫她自己下,她仍答不下。躺了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表达:〃爸爸抱抱下。〃
妞妞一岁五个月。她坐在地毯上玩柜子抽屉,雨儿坐在她身边。〃起!〃她要求。雨儿把她扶起来。〃妈妈起!〃她明确她的要求。雨儿把她抱起来。我们夸她聪明。她听见我的声音,要我抱,然后下令:〃走!〃我问:〃去哪里?〃答:〃去找抽屉。〃我抱她到抽屉边,刚坐下,她立即说:〃起!爸爸起!〃原来是故意要重演刚才那一幕,以表演她的聪明。
2 词趣
一个朋友和我讨论哲学问题,我们争论起来,我谈自己的看法,刚说完,妞妞发表意见了,拖长音调说:〃是——呀!〃说毕自个儿大笑起来。
我抱妞妞站在楼前空地上。有人从三楼窗口探头朝下面喊道:〃小梅,别拿了,我们自己去。〃
妞妞哼起来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对一切都有反应,世上没有不和她相关的事情。每一个她掌握了的词都属于她,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
〃好吧,拿,我们拿。〃我只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欢快地双脚并跳,嘴里咿呀说个不停。我搀着她,一边和客人们聊天。正说到妞妞和一个小洋人会面时羞羞答答的模样,她突然叫起来:〃羞羞答答!羞羞答答!〃边叫边格格大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时双脚仍跳跃着。她一定觉得这话逗人。她的笑极爽朗,极嘹亮,极痛快,完全放开,连续从她体内爆发出来,很像她妈妈。客人们都笑了。
若干天后,我逗她:〃妈妈是屁。〃她笑了。我再说:〃妈妈是——〃她窃笑一小会儿,然后接上:〃屁!〃马上加重语气说:〃妈妈是屁答答!〃又一个生造的词。她把〃屁〃和前几天听到的〃羞羞答答〃组合起来,想必是因为她觉得这两个词都具有可笑的性质。
〃是写文章好,还是和妞妞玩好?〃雨儿问我
妞妞立即抢着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没羞!〃
她抗议:〃哼——羞!羞!〃
〃妞妞,我是谁?〃
答:〃不是谁。〃
她喊:〃小弟弟!〃我说:〃给你生一个。〃她说:〃快点!〃我说:〃快不了,得九个月。〃她说:〃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儿问我:〃你还不去睡,在这儿闭着眼睛干吗?〃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说。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问。
〃知道。〃妞妞答。
〃想什么?〃
〃想小许。〃
小许是住在楼下的一个姑娘。我说,妞妞真会开玩笑。我们一齐大笑,妞妞也大笑,边笑边跳边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说:〃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说:〃不抱拉倒!〃她反击:〃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坏蛋。〃
〃不是小坏蛋。〃
〃妞妞是小笨蛋。〃
〃不是蛋。〃
〃妞妞是小臭屁。〃
她窃笑不语。
我说:〃妞妞叫——〃她报我的名字。〃爸爸叫——〃她报她自己的名字。我纠正:〃周灵子妞妞。〃她说:〃知道!〃
她举起玩具小熊,一松手,掉在地上。我拣给她,她一边笑着说:〃谢谢合作——谢谢妞妞合作。〃一边又举起扔掉。我说:〃真调皮!〃她听了转头四顾,脸上有一种含蓄的得意表情,接着放声哈哈一笑。
她边说:〃不吃手!〃边把两只手的食指一齐塞进嘴里,对着我极为得意地笑了。
〃开大点!〃她命令。我把音量拧大了点儿。〃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电梯工给她报纸,她大声说:〃谢谢!〃电梯工正高兴,她接着喊:〃谢谢妞妞!〃电梯工一怔,随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湿了裤子,懊恼地说:〃他妈的!〃
她站在小屋的床上,阿珍抱起来,她不乐意,在阿珍怀里挣扎。阿珍训她:〃你淘气,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进停在屋门口的学步车里。刚放下,只听见她气愤地骂道:〃他妈——的!〃
她午睡醒来,用手摸摸光脚丫,说:〃鞋掉了。〃想一想,又纠正:〃袜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边的阿珍,说:〃拍拍妞妞睡觉觉。〃又说:〃珍珍爱妞妞。〃阿珍逗她:〃不爱!〃她骂:〃他妈的!〃玩着那只袜子,自言自语:〃不爱,不给,瞎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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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国平
第十章 紫色标记
一
我带妞妞去医院做CT扫描。扫描室是一座简陋的水泥平台,中央有一口井。一个穿黑服的蒙面修女把妞妞放进一只铁桶里,然后吊到井下,置于一个密封装置内。按照程序,妞妞将随同这个装置被传送带送往另一个出口。我赶紧奔向那个出口,一个猥琐的小老头把守着不让我进,而我也不见妞妞出来。我突然想到,那个密封装置在传送过程中要经过冷热处理,妞妞必死无疑。我知道自己受骗了,心急如焚,没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这时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停尸房里,妞妞已经死了,搁在尸床上。她模样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着,但已僵硬,像剥制的标本。雨儿穿着平时常穿的那件绿色鸭绒衣,正趴在妞妞的尸体上,握住僵硬的小手,伤心恸哭。她看见我走近,突然大声尖笑,抓起身边一只铁桶朝我甩来,我认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只铁桶。我也大笑着把铁桶甩回。我们俩疯狂大笑,互相对甩。周围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我发现妞妞也在其中,站在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额上缺了一块皮,淌着鲜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围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时逃跑,她就会和尸床上的那个妞妞合为一体,一块儿死去。同时我又惦着尸床上的妞妞,因为尸体一旦腐烂,我怀里的妞妞也同样会死掉。我就这样跑几步,又返回去看尸体,往返不已。尸体无可避免地腐烂了,我和雨儿哭成了一团。
醒来后发现,我的泪水湿透了枕中。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在了一起,幻入梦中——
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打仗了,飞机狂轰滥炸,游人四逃。空袭过后,我发现我已经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处找你们,在路边看见一张布告,画着你和妞妞的头像,头像上打了叉叉。这表明你们已经被捕并判处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继续奔走,见人就出示布告上的头像,打听你们的下落。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看见布告,便随手一指,我顺着这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在驰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绑并排站在车上,正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我拼命追赶,一心追上你们,和你们一同就义。
〃我真着急,生怕追不上你们。〃
〃追上了没有?〃
〃快追上时,梦醒了。当时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总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结。〃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睁开眼,天已蒙蒙亮。那边屋里传来妞妞短促的哭声,夹杂着雨儿的叹息。我一跃而起,推开那边的屋门,却发现妞妞好好地睡着。雨儿躺在妞妞身边,睁大眼,质询地望着我。
我又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趴在床上,抬着脑袋,正呜呜地哭。我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因为她轻易不哭,也因为她命太苦。
这是除夕之夜,无数家庭聚在电视机前兴高采烈地百无聊赖。我独坐在黑屋子里,怀里是妞妞。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搂着她,也似睡非睡。在这朦胧中,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带走妞妞,也带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尽头。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人生真是一个骗局!
新年的钟声响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但分不清是棍棒还是拳头,好像两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击,只觉得头颅内翻江倒海,像打开了闸门一样,鲜血从嘴和鼻孔涌出。恍惚中还感觉到,一种铁器生生插进我的嘴里,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弯曲的粗铁条,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一颗门牙被撬落了,另一颗被撬断,挂在牙龈上摇摇欲坠。还在打,血还在涌。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主要的感觉是窝囊,觉得太窝囊。
一个春日的夜晚,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后是一堵断墙,断墙后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浊的市场。千里之外,有我的那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现在活着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妻子。
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个凶手,围着我。灯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脸。他们都很年轻,像是郊区的农民。那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他们的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此时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已被世界抛弃。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黑人活活献祭的骑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笔下的那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一个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凭宰割,没有任何语言和法则可以解救他,甚至连恐惧和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当然,我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雨儿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里将失去父爱,这父爱对她是很宝贵的,雨儿将独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后苦难,这负担对她未免太沉重。不过,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临头时,人是很冷静的,冷静得不存丝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死简化了一切,结局反正都一样。
然而,盗匪们终于住手了。他们开始搜身。收获实在不大:一块精工手表,一百多元钱。从我的裤袋里搜出一包红梅牌香烟。
〃你就抽红梅?〃一个暴徒不屑地问。
〃穷书生嘛。〃
〃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剐了,看你是个穷书生,饶了你。〃
〃你们还算有点儿良心。〃
不知是在演戏,还是真动了侧隐之心,那个蹲在我左边的家伙责备道:〃干吗把他打成这样?〃接着要我把脸上的血擦掉,我没带手绢,他又让右边那个脸蛋暴露在灯光里的家伙把自己的手绢给我。
〃你坐在这里不准动,三十分钟后再走。〃
他们跳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其实,无需他们威胁,我也不想马上起来。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墙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湿软的泥地凉凉的,真舒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体味到了这种冰凉的快感。那个时刻我心明如镜,看清了周围行人脚步匆匆的无谓。当一个人倒下的时候,他便获得了一种新的眼光。
自从妞妞出生以后,整整一年了,我没有一日和她分离过。这次有一个方便的机会到西安,雨儿力劝我出来散散心,说好飞机往返,连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来了。没想到大难未了,又遭此小祸。真的是小祸。人倒霉到了极点,也就懒得去和命运斤斤计较了。
拨通了北京的长话,那头是雨儿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刻觉得自己不是孤儿了。听说我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她惊叫一声,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她想象不出,我没有门牙是什么模样。她还让妞妞从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妞妞听了高兴得连声欢呼〃爸爸〃。
飞回北京,雨儿在机场接我。回家的车上,她温情脉脉,春风满面,还不断转过头来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里,好像这件事整个儿是喜剧。她告诉我,阿珍闻讯评论道:〃大哥就这两颗门牙漂亮,还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们的反应令我心旷神恰。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个亲呵,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笑个没完,喊爸爸喊个没完。
三
妞妞死后,雨儿还常常念叨那位李气功师,一再说他是好人。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