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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坐在床上玩玩具,音乐声起,她那玩着玩具的小手霎时停住,脸上呈现极专注的神情。她的左眼紧闭,渗着泪,眼圈红肿,右眼睁得大大的。我跟她说话,她不理。她沉浸在音乐里了。
〃音乐没了!〃她忽然焦急他说。
我赶紧换磁带。她立即露出宽慰的神色,轻声说:〃跳跳舞。〃我抱起她来。伴随着音乐和舞蹈的节奏,她时而轻挥小手,哺哺自语,时而手舞足蹈,频频大笑,丝毫不像备受病痛折磨的样子。此时此刻,她的心灵的确已经摆脱患病的躯体,进入了一个我所不知的神奇世界。
妞妞在音乐声中轻盈地舞蹈,她的小身体触到各色奇异的花朵和碧绿的叶片,它们也无不发出美妙的乐音。她高兴极了,在花草丛中旋转着,不停地触摸这些会唱歌的植物,自己也笑着唱着跳着。
八个月的妞妞,她坐在我的腿上,第一次触摸钢琴。如同久别重逢一样,她异常欣喜,张开小手急切地抚摸键盘,敲打琴键,不停地大笑,还常常抬头凝望空中,仿佛受琴声触动,回忆起了很久前听过的某种极美妙的声音。
妞妞且歌且舞,来到一棵树旁,树上长着圆圆的碧玉一样闪光的叶子。她发现自己手里也握着这样一片叶子,便想起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植物,她在不久前摘下这片叶子就睡着了,没想到醒来时仍握在手里。她正想着,看见树下有一个小男孩趴着睡觉。那小男孩大约在做恶梦,一脸痛苦状,频频抽泣。她俯下身,伸手抹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小男孩动弹了一下,哭得更伤心了,忽然哭出声来:〃妞妞
这里的孩子都没有名字,妞妞也一样。可是,小男孩的这一声哭唤勾起了她的朦胧的记忆。在梦中,她好像被这么称呼过。她依稀记起了那呼唤她的慈爱的声音,那卫护她的温暖的怀抱。她略微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忧郁的情绪,但这情绪很快就连同回忆一起消散了。眼前这个小男孩是谁?她不知道。她只是那样地同情他,不住地替他擦眼泪,又把那片绿叶塞进他手里。她相信,她那么喜欢的宝贝一定也能使小男孩转悲为喜。
小男孩渐渐醒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妞妞,果然破涕为笑。他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梦见自己长大了(只有不幸的孩子才会梦见自己长大),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女儿死了(一切不幸中最可怕的不幸)。他不甘心,出发去寻找这个名叫妞妞的女儿,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路旁。临终时,他哭喊着〃妞妞〃,为自己今生今世未能重见女儿而哀位。现在俯身替他擦着眼泪的这个小女孩不正是妞妞吗?接着他又发现手里的那片树叶,便高兴地递给妞妞,说:〃妞妞的小圆板!〃
妞妞对这话似懂非懂,她越来越回想不起梦中的事情了。即使她回想起来,她也不会认识眼前这个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的小男孩。在梦中她有一个爸爸,但她只听见过爸爸的声音,没有看见过爸爸的模样。即使见过,爸爸也是一个戴着古怪眼镜的大人,与眼前这个小男孩毫无共同之处。她的模样倒是与小男孩梦中的那个妞妞非常相像,所以小男孩一眼就认出了她。小男孩沉浸在与妞妞重逢的喜悦中,不过,顷刻之间,这喜悦也随同他对恶梦的记忆一起烟消云散了。他不再是妞妞的爸爸,而回复到了他本来所是的那个小男孩。妞妞拉着他的手,他们一起唱着歌,朝花的海洋深处轻快地跑去。
在所有的玩具中,妞妞最宠爱这块不起眼的绿色小圆板。直到弥留之间,她一直把它握在手里,不肯舍弃。
妞妞死后,我把它藏入一只精致的小盒里,放在书架的最高一层。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小圆板不翼而飞了,只留了空盒。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不见踪影。问遍家里每个人,无人知道下落。
〃别找了,一定是妞妞带走了。〃雨儿说。
〃这怎么可能?〃
〃你想,妞妞那么喜欢,能不带走吗?〃
我想了一想,承认她说得有理。
后来,有一个小女孩也从梦中醒来了,她曾经梦见自己是妞妞的妈妈。不过,她很快也忘记了这一切,加入了无忧无虑嬉戏着的孩子们的行列。现在,在这些孩子中,你再也分不清谁是妞妞,谁是梦见做妞妞的爸爸的那个小男孩,谁是梦见做姐妞的妈妈的那个小女孩了。
在这个无边无际的美丽的大花园里,孩子们快乐地玩着,歌唱着。当他们疲倦时,他们就躺下做梦。那些同时入睡的孩子的梦境可能会出现交叉和重叠,于是,一些孩子便成为另一些孩子的梦中角色,由此编织出了许多曲折感人的人间悲喜剧。但是,一旦醒来,梦中故事就很快被遗忘。事实上,每一个孩子必定都已经做过无数的梦,然而,除了最后一个梦在乍醒时还残存一点印象外,其余的梦早已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这里没有时间,所以孩子们永远长不大。无论梦中故事是悲是喜,醒来只有快乐。任何一幕人间悲喜剧都只是自然之子的小憩一梦,而梦醒本身便证明了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死了。毋需太久,我和雨儿也将死去,世上知道我们的悲痛故事的人都将先后死去。终有一天,妞妞的生与死,我们每一个人的生与死,都将在这个世界上不留一丝痕迹。
上帝向我神秘地眨眼,悄悄说:
〃死是不存在的,因为……〃
我不想听因为什么。
当然,死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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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国平
后记
1992年底,在妞妞死后一年,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写这本书,于1993年 7月写出初稿。1994年7 月,完成第二稿。此后,我便把稿子搁了起来,一搁又是快两年。我对它不满意,想再改一改。然而,我终于发现我无法把它改得使自己真正满意了,决定只作必要的删节,便立即交付出版。
我不知道这本书该怎样归类。它不像小说,因为缺乏小说的基本要素——情节的虚构。它也不像散文,因为篇幅太长。它好像也不能归入报告文学一类,因为它的主角只是一个仅仅活到一岁半的婴儿,并无值得报告的事迹。最后我对自己说:就让它什么也不像吧,它只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历程,这段如此特殊的历程本来就是无法归类的。
这本书第二稿完成后,应《中国妇女报》一位编辑的要求,我从书稿中摘选出了很小的一部分,在她供职的这家报纸上连载。我为摘登写了一个小引,比较准确地表达了我写这本书的动机,现抄录在此:
我为妞妞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就叫《妞妞》,还有一个副题:〃一个父亲的札记〃。妞妞只活到一岁半,而离开我已经快三年了。姐妞活着时喜欢玩书,抓到随便一本书便会快乐地喊叫:〃妞妞的书〃这声音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盘旋,叮嘱我写出了这本真正属于她——至少是关于她——的书。
当然,这本书也是为我自己写的。一个昙花一现般的小生命,会有多少故事呢?可是,对于我和我的妻子来说,妞妞的故事却是我们生命中最美丽也最悲惨的故事,我不能不写。妞妞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患有绝症,带着这绝症极可爱也极可怜地度过了短促的一生。在这本书中,我写下了妞妞的可爱和可怜,我们在死亡阴影笼罩下抚育女儿的爱哀交加的心境,我在摇篮旁兼墓畔的思考。我写下这一切,因为我必须卸下压在心头的太重的思念,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有人问,这本书对世界有什么意义,我无言以对。在这个喧闹的时代,一个小生命的生和死,一个小家庭的喜和悲,能有什么意义呢?这本书是不问有什么意义的产物,它是给不问有什么意义的读者看的。
意想不到的是,在我今天把这本书交付出版时,不但书中讲述的这个小生命已死去四年多,书中讲述的这个小家庭也不复存在了。
我和雨儿分手了。
直到现在,仍然常有不知情的好心人关切地打听我和雨儿是否又有了孩子,我不知所对。
不可能再生一个妞妞了。那唯一的妞妞因此而永恒了。
我当然相信,不管今后我和雨儿各自将走过怎样的生活道路,我们都永远不会忘记妞妞,不会忘记我们和妞妞一起度过的日子。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大多。既然活着,还得朝前走。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有权利证明,创造幸福和承受苦难属于同一种能力。没有被苦难压倒,这不是耻辱,而是光荣。谨以这一信念与雨儿共勉,并祝愿她从此平安。
1996.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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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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