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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间的齿轮可以放得很缓慢,但是也可以突然加快步伐。
那个凌晨我是在沉沉地睡着么,还是在做噩梦,我是被走廊里面的电话铃惊醒的,惊得我浑身冒着汗从被子里面钻出来,看看外面的天空已经是将近清晨的模样,泛着可人的红光,我恍惚着披了条毯子冲出去接电话,害怕它突然断掉,果然刚接起来的时候就断掉了,我耐心地在边上等,想着它还会再响起来,走廊里透着橘红色的光,水房里面有水滴声,大风的天气,外面的树木在剧烈摇摆,发出沙沙声。隔了一分钟,电话铃又响了,是忡忡,我就知道这会是忡忡。
“来接我好么,我又没有车钱了。”线那头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真的是最最贫穷的日子,可是真的一点都不害怕没有钱,就算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也不觉得是什么问题,我再次带上抽屉里面所有的钱去接忡忡,因为急切,又怎么也找不到脚踏车的钥匙,在黑暗里面跌跌撞撞,几乎是跌着冲出门去的,而又很后悔把宿舍的门砰的一下关上后想起来终究是把房门钥匙忘记在里面了,上次马肯的事情留下的后遗症只是,我不愿意过多地惊扰小夕了。
又是那条坡路,放开踏板就自己飞速地冲下山坡去,蓬乱的头发全部往后倒,一颗心好像是系在了秋千上面,在微弱的晨光中树木透着愉快的红色,很隐秘,空气过于清新,好像是卡在喉咙口的薄荷糖。我在拐弯处急刹车,妄图躲在那些芭蕉和棕榈的后面仔细地看看忡忡,看看她独处时的模样。但是她听见了我的刹车声,神情立刻就雀跃了,把香烟扔掉,打开车窗把半个身体探了出来,欢快地朝我摇手,再次催促我快点过去,我迟钝地站在山坡半腰上,单脚抵着脚踏车下滑腻腻长起青苔来的石板,望着忡忡,她穿着吊带衫,露出瘦细的胳膊来,耳朵里面还塞着耳机。没有巴掌大的树叶遮蔽,我躲避不起来,我不能够好好地看看她,那么久没有好好地看她一会儿。她鼓起腮帮子要叫我,我只好再次踏起踏板冲下山坡去,一些终年铺在烂泥里的树叶小小地飞舞起来,被车轮碾过的则发出清脆的响声。打开的车门里呼出凉丝丝的气息,我帮忡忡付了车费。出租车开走后,整个山坡再次处于凌晨的神秘安宁之中,我们俩往山坡上走去,顶上女生宿舍的两幢小楼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一些路边的小菊花竟然只在清晨才开出来。
我们俩各塞着一只耳塞,听音乐走路,这多好,又是熟悉的九寸钉了,又是最最欢喜的CLOSER,“I wanna feel you from the inside。”我们总是笑着说起这句歌词是下流的,但又喜欢这种坚强,充满了力量,叫人想像个偏执狂一样反复地听。我们拐了个弯就又看见绿色的宿舍楼,宛如多年前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挂水所看到的模样,而我们竟然也成了那样长头发的女大学生,真是不可思议。所以就让我们一直走吧,歌也不要停,一直走进南方岁月里面去吧。
“不回去了好么?我想吃食堂里的第一碗白米粥,热气腾腾的。”忡忡说。于是我们两个坐在石头上面聊天,望着天际的一片红色,忡忡继续说:“每次晚上坐出租车回来总是心里面充满了罪恶感,那些钱本来够吃一个星期的饭,但是每次还是明知已经错过了末班车却依然不肯走,一定要他赶我走才走。”我这才看到她的右边胳膊上面有一条很深的划痕,周围凝固着半干的血迹。我惊讶地叫起来。她很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臂,说:“哦,刚才弄伤了的,已经不流血了吧,我自己都没有注意。”
我很紧张地忘着忡忡这个莫名其妙的大伤口,一定是被木头或者铁器之类的东西弄破的。她太让人不放心,走路容易摔跤,出门又容易遇见坏人,被人骗被人欺负都是经常的事情,就算是车子撞到她,她也只会自己忍气吞声,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把所有的错误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当然是很生气的,我越来越频繁地为了忡忡生气,自己都感到自己的愤怒根本就是毫无理由地不可控制。但是她就此沉默了,似乎一时间不肯开口说话,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我把烟抢过来拗断了扔在地上,她又拿,我抢过来又拗了扔掉,用脚踩,把烟丝都踩烂在了泥地里面,这样往复几次以后我觉得自己像个无礼的男朋友。
最后她从烟盒里面拿出最后一根来,说:“这是最后一根了,求求你,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但是我很难受,你不明白,为什么连你都不肯给我烟抽呢?”于是我在瞬间就被打倒了,我怎么能够再次夺下这根烟,我望着她把烟点燃,抽了一口,然后她说:“我今天是逃出来的。他一直喜欢的那个女人突然回来找他了,打电话来说要过来看他,他叫我赶快走。可是那时候我刚刚洗完澡躺在床上面看电视,我不肯走,我用尽所有的办法耍赖,我想留下来是因为心里面发慌,因为他接了电话以后就赶我走,我知道事情一定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我赖。他勃然大怒起来,要来拖我,但是我就是不肯走,甚至在他的面前大哭,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够打动他,他递给我钱,要我在五分钟里面消失,最后一切都来不及了,响起了敲门声,他才害怕和慌乱起来,他哀求我,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他最喜欢的女人又回心转意回来找他了,他等这一天很久,他那么可怜,几乎要跪下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生气,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怜。我抓住最后一丝希望问他,那么我怎么走,女人已经在门口了。我本指望他会心软,他会告诉我说我可以不用走,他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可是,可是他指着窗户,对我说,这里才只是二楼,很容易就可以爬下去了。”她的手臂就是在爬下去的时候,被一根伸展在外面的木刺划伤的,痛得她浑身哆嗦了一下,但是不敢出声,唯恐发出一点点声音会惊动了J和他归来的女人。
忡忡的肩膀颤抖起来,说:“那么别人所说的心碎就是这样的吧。”
“你说的是J么?”
“是,还能够有谁?”
《往南方岁月去》 第二部分你有个男朋友
“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有个男朋友,是你们班上的,你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别人都知道了,只有我是蒙在鼓里的,我听那个多么可恶的女生告诉我这些,这就是你所说的情比金坚么?你又到底在喜欢着谁?”我生气,我一生气就会说出令自己后悔的话,好像伤害了别人才可以保护自己。我知道她的整颗心里,甚至她的整个人里面只有J一个人的影子和气息,她已经被J搞得神魂颠倒,为了他可以放弃所有的东西,甚至幻想卑微地跟J以及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分享他的一小部分生活也好,她已经不企求爱了,她只希望那个她施与爱的对象不要突然消失,她太大的爱没有地方去放。无论如何来说,她都是个勇敢的人,可是我担心她伤害第三个人,那个没有做错什么事情的男生。
“那个男生,我觉得他很好,我们也接吻,也约会,我喜欢他,可是什么人比起J来就都相形见绌了,只有J才是最好的,现在他喜欢的女人回来了,他总是跟我说起她,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真的会回来找他,我知道只要她一回来,游戏就彻底结束了,我根本就是那个掉进深沟里面去的玛里奥,那个被火烧死的玛里奥,那个被刀锋扎死的玛里奥,虽然九死一生,但是最后一条命也用掉了,再也不能够吃金币了。”
“那你就不该跟其他人约会,既然你喜欢J,你又跟其他男生在一起干什么?”
她摇头,她无法回答我的问题,使劲地摇着头,我很害怕她又说出那几个字:这是你所不明白的,也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但是她转开了话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办,J大概会跟他的女人去北方,他一直想跟他的女人在北方有个家,然后他写作,他养他的女人,我也想去北方,我在南方过得很快乐,但是这已经失去意义了。”
“只要你保证你不会被这个人摧毁,你去任何地方都会有好的将来,我们这样好的人,肯定应该有最最好的将来。”我永远都记得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不觉得虚妄。
“你放心,我只是短暂地软弱一会会儿,很快,我就会重拾坚强的,你允许我就这样短暂地软弱一会会儿么?”忡忡说着这些话,我想拥抱她,但是又觉得很肉麻,我们从未有过如此煽情的举动,于是我只是捏捏她的手指,她也回捏了我一下。
这时候食堂的铁门被哗地一下拉开,铁勺敲打在盛满白粥的桶壁上发出欢快的声音,食堂里的阿姨们拉着家常,这新的一天就是如此热闹地开始了。再看天,太阳一定已经爬出湖面了,那股在天未亮前隐蔽起来的清香此刻一下子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来,好似万物皆醒。白米粥散发着撩人的香气,我们捧着食堂里面的缺了口的大瓷碗舀滚烫的白粥,再往里面撒上大把大把的糖,大口大口地吞下去,看看彼此,都是一夜未睡的隔夜面孔,但是澄亮的眼睛里面没有血丝,口气清新,整个人到了清晨就好像那些植物一样自动地焕然一新,而不感到疲惫,那些日光白晃晃地照在脸上,单是觉得惶惑,于是就记住了这样的时光,这是最最好的时光哪。
这一年的夏天整个南方都是雨水充沛,据说市中心那些老化的下水管道根本就来不及消化街道上万马奔腾似的积水,城市里飘荡着纸船,只可惜我们被困在山坡上,无法到达那里玩水,湖里的水也一定已经泛滥出来,流向了整个城市。我与小夕待在宿舍里面模仿着写诗,仿佛外面正在发生的是多么浪漫的事情,一个被湖水与雨水淹没了的城市。虽然很快就有噩耗传来,我们后面一座更高的山坡上发生了严重泥石流,一辆面包车被石头和雨水一起冲下了山坡。面包车里面有七个人,但是这种遥远的死亡关系并不能够叫我们感到忧愁,也丝毫不会让人害怕,而真正的噩耗是,我们所住的宿舍要暂时封闭起来,在狂暴的雨季结束前不允许外出,学校唯恐在学生上下坡的时候也发生同样的惨剧,抱怨是必然的,谁都不相信那块石头正好砸在自己的头上。
结果走廊里面打电话的人排起队来,那些有着隐秘恋人的女生纷纷浮出水面来,每天晚上的电话都要持续到凌晨时分才会结束,因为被暴风雨困着不能够外出,所有的人都被一种焦灼的情绪缠绕着,排队打电话的人常常因为多打了一分钟而吵起嘴来,而好不容易抢到话筒的人都霸占着不肯放。我与小夕这种没有男朋友的人倒是在房间里面整天睡觉、看小说,床头摆了整摞的书,看完了再互相交换,有时候看到有情色描写的段落就会念出来,那些文艺化描写显得很滑稽,我们就朗读着取乐,一点都不感到下流,只是艾莲过不来,小夕因为好多天没有能够见到她而显得微微地焦灼不安起来。风很大,从来没有见过树叶如此剧烈地摇晃着,那些巴掌大的叶片彼此交错,很狂暴,望出去,整片天空都是暗红色,那些气流在云层里面相互碰撞,雨水像一层层的帘子,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力量。宿舍里面破例不再拉电,于是日光灯整夜将我们的房间照如白昼,我们在终日的白昼里面议论着那部在泥石流里面坠落的面包车。
直到忡忡破门而入,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找不到J了。”
她失神落魄地望着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站立着的地方渗了一小摊的水,薄薄的衣服全部都贴在身上,露出里面的胸衣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难看,面色苍白,眼睛浮肿,她好像再次变成那个被要求用水龙头冲头发的十六岁女孩子,站在众人面前窘迫到要哭。“他不打电话给我,我打过去也没有人接电话了,怎么办,那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