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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里面有我家的钥匙、脚踏车钥匙、已经变成我私人物品的化学教室钥匙。还有一支钥匙,我一直拿着。我一直都放在口袋里,却从来没有注意到的钥匙。
我把那支钥匙插进了812号房的门锁。圆柱体旋转的声音,直接响彻我的心脏。
这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如同字面上的意义,什么都没有。连窗帘也没有。夕阳直接把地板烧出一块菱形的橘色。地板上连家具的痕迹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味道。这间两房两厅的房子里,找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就如同奈月自己说的,她正在消失。
只有一样东西留了下来。厨房的水槽排水口塞满了某样东西焚烧后的残渣。我从余灰中把那个东西拉出来看。那是一片因高温而卷曲的褐色切片,上面贴着一张烧剩的黄色便条纸。
是负片。
那些像纸灰的东西恐怕就是照片的残渣。
我往堆满灰尘的厨房地板蹲了下去,把头靠在瓦斯炉上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我是因为这样才会忘了奈月。因为连负片都被她烧掉了。奈月为什么能从我房间里拿走负片呢?不用想也知道,奈月当然有我家的备份钥匙。奈月对我来说真的是非常特别的人,然而我却忘了她。
为什么连底片都烧掉?她就那么想斩断我们之间的连系吗?我曾经伤害奈月到那种程度吗?既然如此,她为何还是每天都到我身边一起听收音机呢?
我不懂。
我把脸压在环抱的两只手臂上。
如果奈月希望我忘了她,这样就够了。我现在也够痛苦了。在我心里曾经属于恭子阿姨的角落,也被挖个精光,变成一个无法填补的空虚洞穴。更何况,奈月不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好想见她一面却见不到。如果这个空洞的思念就这么硬化,那我宁可现在就用洪水冲走一切,把它全部遗忘。因为如果只要这么抱着膝盖等待,奈月就会消失,我也会忘了她的一切。在我灵魂深处不断翻搅的痛楚,只会属于现在。我只要闭上眼,抱住膝盖,静静地等待就好。
但是这时候,我听到了音乐声。干涸的钢琴和背景吉他拨弦的节奏。然后是一阵像沙漠里两百年一度的甘霖般温柔清冷的歌声。
我抬起头,四下环视开始变得昏暗的房间,又伸手到双排扣大衣里四处寻找歌声的源头。然后,我从大衣口袋里抓出震动的手机,是手机在唱歌。是卡洛金。发出微弱光芒的液晶荧幕上,显示出「奈月」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我正想按下通话钮时,歌声停了。掌心的手机陷入沉寂。填满这间房间的夕阳余晖正快速地失去色泽。
我究竟是笨到什么地步啊?原来我是用她姓名后面两个字登录号码的,这就是我用ㄕ开头去找她的电话却找不到的缘故。而我是因为不想听到这段手机铃声,才不听卡洛金。我下意识地把她从心里的点唱机删除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啊。
奈月从一开始在我心里就有一个特别的位置。
我真的很笨。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缓缓站起身来。为什么奈月还要找我这个笨蛋呢?我们之间曾有的东西已经崩坏了呀。应该是奈月自己烧掉的。她还希望我怎么做呢?
当我穿越那片紫杉木林锯齿状的树影,爬上横卧的圆木阶梯时,太阳已经有一半以上从山的正面没入,还有一半躲在黑色石碑的剪影身后。染上紫红色的天空蕴含着最后的火光。我把脚踏车丢在公园入口,踏着草地往平缓的斜坡前进。我听见歌声,那和刚才我口袋里响着的是同一首歌。是卡洛金的〈Home Again〉。
坐在扶手上的奈月,背对着石碑,面对着悬崖很危险地悬着两只脚。水手服的衣领和一头黑发,一齐被风吹动。我不知道她回头是因为曲子结束,还是发现我来了。我在石碑旁停下脚步,一时不敢相信奈月人在那里。
奈月把两脚移向扶手的这一边,站了起来。成堆的CD盒子和随身听,还有我带来的喇叭都埋在她脚下的草堆里。
一步、又一步,我努力往前走,离奈月越来越近。我发现那一大堆CD的包装都拆开了。是不是即使我没有来,她仍然是一天拆开一张呢?果真如此,奈月应该是持续每天都来吧。
我的视线回到奈月逆着光的脸庞。随着距离缩短,我终于可以分辨她脸上的表情了。她僵硬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里盈满了泪光。
「没想到你会来。」奈月说。那是压抑哽咽的声音。「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打电话的。」我用舌头舔了舔裂开的嘴唇,有点疑惑地问:
「那么,为什么?你希望我忘了你吧?连照片都烧了。」
我无意责备她,却只能发出焦躁的声音。奈月垂下眼帘。
「……照片的事,我很抱歉。」
于是她用湿润的眼睛瞥了我一眼。
「你去过我家?」
我点点头。
「我看了数位相机里你的照片。正在消失,所以我就……」
我只能这么说。奈月点点头,又坐上扶手。卡洛金在草地中又开始唱起〈Home Again〉。我心想:为什么又要重听一遍呢?才发现那是因为新的CD已经听完了。原本应该要和我一起消磨的时间她已经用尽了,播到了这首歌后,循环的过程便停止了。
无路可走了。奈月已经无处可去,我好像也差不多。于是我走近白桦木扶手,反方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把脚面对悬崖,就像她刚才一样。
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她,却找不到开端。我眺望着这暗蓝而湿漉、已经无法区别出柏油道路和草地与杂木林的世界终点景色,一次次在黑暗中拨弄着手指。
「昨天,我们家隔壁的人消失了。」
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是莉子的妈妈。因为我没有父母,所以她常常做饭给我吃。」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跟奈月说这些话。我的脸颊真的有一瞬间感觉到奈月的视线。
「我用数位相机拍过她,所以才会发现她消失了。」
奈月点点头,飘动的发丝触碰着我穿着大衣的手臂。
「怎么说呢?我以为这没什么。反正是外人,我也看过好几个人消失,每个都放进相簿里以免忘记,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所以这次我以为我也可以安然度过。」
但是,我没办法。只是阖上相簿而已,我却做不到。为什么呢?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等我回过神来,照片已经破了。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忘记。」
「如果一开始没留下照片就好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把奈月说的话吞了进去,再睁开来。眼前仍是一样的黑暗。
「奈月,你曾经在消失吧?」
「是啊。」
「但是你现在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吗?」
「你想起来了?」
奈月的声音显得很不安。我摇摇头。
「没有。但是你明明说希望我忘了你,却又一直跟我在一起。我想你是不是为了不让自己消失才这么做。」
白桦木扶手发出倾轧声。我朝右边望去,和泪眼迷濛的奈月四目相对。
「我真不敢相信。」奈月说着,用她小小的拳头敲打我的手臂。「不敢相信。」她重复好几次。「你真的认为我是这么想的吗?」
一股迟钝的痛感传到肩膀来。我仍坐在奈月身旁,紧紧抓着白桦横木,动弹不得。
「因为……」
我一发出声音,舌头就好像黏在牙齿内侧似的。
「因为你说你讨厌我,明明这么说,刚才却又打电话叫我,我想是不是我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笨蛋!」
她的眼泪随声音散落。我呆呆望着她哭泣的脸。她不是说过讨厌我吗?还叫我什么都不要想
起来,还说不希望我记得她呀。
「笨蛋!笨蛋!」奈月抓住我的手臂。「那都是你自己自作主张吧?我已经几乎消失了,现
在在这里的我,不过只是残渣,我绝对不希望你再做这种事呀!你……你却……」
我自作主张?什么事?该怎么做我才能将奈月存在的小小碎片连系起来呢?为什么现在她又会快要消失不见呢?
「算了。我希望你什么事都不要做。」
「那你为什么打给我?」
奈月甩开我的手臂,用手背粗鲁地擦拭眼角。夜晚来临了。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还有从蓝色变成深蓝色沉没的晚霞,几乎已经无法区分。只有卡洛金还在继续唱着〈Home Again〉。
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再见。」
奈月弯下腰,关掉随身听的电源。把一堆CD壳和随身听随意放进扶手下瘫软在那里的包包里。只剩拆掉的喇叭就这么被留在草地上。
她背上包包站了起来,我对着她的背影问:
「你要去哪里?」
「海边。」奈月答道。
海边?
去那里做什么?我很想问她。她跨出脚步的背影,看起来透明得像要和这个夜晚逐渐同化。因为很暗。她还在那儿,还没有消失,但总会被吞噬。
那片水都已经干涸消灭的大海,会把去拜访它的人的记忆永远吸走的大海。
我跨过扶手,追上奈月。
「不要跟着我。」
可能是察觉到脚步声,奈月回过头小声说。但是我加快脚步追上了她。
「我也去。」
「为什么?你只要一直制作你那本无聊的相簿就好了。反正到了明天,你就会连我的事情都——」
「我说了,我要去。那么远,电车又不通。」
我们盯着横躺在黑暗草丛中的脚踏车。
「为什么?搞不好会回不来。」
奈月用几乎像呼吸一样的响低语着。证有回答。就算我回答了,奈月也不会理解,她一定会很轻松地说你就全都忘记了吧。但是,就算我把水岛奈月这个名字、这张脸、这个声音,全都忘记,伤痕依旧不会消失。也可以选择永不遗忘——只要怀抱着这个可能性,我就会渐渐磨损。我或许丢掉了与某个重要的人的回忆,但蕾心念仍持续纠缠着我。我讨压这个样子。
所以我也要去海边。为了把相机、相簿、记忆,全部丢进没有水的龟裂海底。
第一卷 第八章
没有街灯的车道上,光靠微弱的发电机式脚踏车车灯让人相当不安。这条路应该已经很久都没有车子通行,到处都散落了枯枝、碎石子或是土块。而且我后面还坐着奈月,无法随心所欲地操作龙头。胶着的黑暗缠绕着我的手臂和大腿。
「喂,危险啊!骑慢一点比较好。」
严峻的夜风中,奈月用没有什么起伏的语调小声说着。她两只手抓着我的肩膀。我摇摇头,大声回答:
「如果在抵达海边之前你就消失了怎么办?」
奈月站在后轮的轮轴上,所以我们之间身体接触的部分只有肩膀和手。而且我在制服的风衣外面又穿了件双排扣大衣,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温。所以有时候我因为担心她有没有好好站在后面而回过头确认。
「你知道路吗?」
奈月又细声说。
「不知道。但是刚刚有道路标志。」
不过是看一眼那个绿底白字的标志,也能让我稍稍安心,所以我们大概已经无法在远离文明的地方生活了。可是靠脚踏车车灯的光看不太清楚上面写什么,只看到有个往前直走的箭头。
一直往南走就对了,我猜。每一条道路都会通往海。但我不知道在抵达之前是否得先越过几座山或几条没有桥的河川,又或者说不定就算海出现了我们也不会发现。如果已经没有水了,也就不能保证我们能知道那是海。我们现在奔驰的这条路,搞不好以前是海底。
太阳完全沉没之后,我的方向感和时间感也都消失了。我们把脚踏车搬到纪念公园的悬崖下,把车牵到从远处便能看见的道路上,就这么开始朝着我们认为是南方的方向奔驰。
耳畔混杂着风吹树枝沙沙作响的声音,我猜道路两旁的黑暗大概是座很幽深的树林。偶尔在脚踏车灯照着的狭窄视野之中,会突然跑出纯白色的道路护栏。全都是急转弯,我开始担忧我们是否真的朝南而行。只有看到月亮在右前方这一点,是唯一的标记。
「要是搭电车就好了。」
奈月嘀咕着说。
最后一班电车已经没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通往海边,况且我们没有钱。我想到了好几个藉口,但是真正的理由,是为了她的手放在我肩上的触感。我一直很想碰触她看看,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