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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突然想到,于是问他。
「开始什么?」
老人干枯的声音夹着痰声。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你还记得人们仍会真正死去时的事嗯?」
刚才老人说过。他确实说过,如今变成杀人也无所谓了。如果是这样,这个人应该知道这个世界还很正常的时候的事。
他把烟斗的烟嘴塞进干燥的双唇之间,眼光从我身上移开。
「我不清楚。我父亲跟母亲都是真正的死亡,也办了葬礼。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我没办法记得那么清楚。」
过去确实曾经有死亡这件事,书籍或报纸上都写过。已经去世的音乐家录音,某种程度还保留着。从某个时间点才开始有那个玫瑰病或某种病。这个病从人类身上夺走死亡,将他们细细撕碎成看不见的尘埃,散播到全世界。然而在那之前,人们应该曾经是将遗体慎重地放在纯白的玫瑰之间送走亡者的。
这是我第一次跟实际出席过葬礼的人说话。于是我很想这么问——人的死亡究竟是什么样?
当亡者就在你面前时,活着的人会有怎样的表情?会勉强自己笑?还是理所当然地笑?不过我没问出口。老人别过脸继续吞云吐雾,无法出口的答案附着在山根和指节上岁月刻划的皱纹之间。
「然后……」
过了许久,我说。也该是回到现实的时候了。
「这些事情跟你为什么要开照相馆,有什么关系啊?」
老人从口中取出烟斗,就这么侧着脸瞪大了双眼。白色的烟雾从他裂开的唇间滑出,在虚空中飘散。
「什么跟什么?我说你这小子真的是,什么跟什么?」老人说。「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干嘛又扯回那个正经的问题去?」
不如不觉间我紧绷的肩头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我认真说出口的话却被说头脑有问题,还真是无地自容。正打算回话,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爸!你真是的,我不是要你把要洗的衣服放在外面吗?我实在不想进去店里,又臭又暗的……」
年轻女子一面回避那些玻璃箱一面走进来,一和我视线相对,就闭上嘴愣住了。她手上提着一个小布袋。我对她点头致意,然后尴尬地将眼光避开。我见过她好几次,她是老板的女儿。年约三十,狂野的卷发已经快要失去卷度,也没有想化妆打扮的意思,身上老是穿着到处沾满油渍的围裙,油渍的形状简直就像马尔地夫群岛一般。
「有客人?讨厌,真不好意思。」
女人耸耸肩,从布袋里拿出便当盒放在收银台上。便当盒上印着米老鼠的图案,跟这家昏暗的店不相衬到令人绝望的地步。老板只是瞄了一眼,从鼻子里冒出白烟。
「谢谢你常来光顾。托你的福,这家店才一直没有倒。」他女儿这么说,好像也认得我的样子。可能我真的是唯一的常客吧。
「啊,那,我走了。」
我分别对他们两人点了点头,走向大门。一走到外面,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变得很稀薄。明明是阴天,却觉得光线亮到剌眼的程度。真是不可思议。比起手握美工刀的老人,带着强烈现实味道半路杀进来的老板女儿更令我害怕。
我重新背好因为放了大量底片而变重的书包,正要往脚踏车停车场走去,就听到背后的开门声和脚步声。
「喂!小子!」
老人从店里跑出来把我吓了一跳。他右手握着的却不是美工刀而是一张皱巴巴的便条纸。上面列了几个看起来像是店名的字样还有住址跟电话号码。
「这些是我往来的一些底片啦什么的供应商。他们也收中古相机。」
「……啊?」
「下个月你要是没办法筹到钱,就把你的Nikon卖了。」
我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老人的意思。他焦躁地把纸片塞进我手里。
「说要卖相机来付帐的不是你自己吗?」
没想到他竟然当真,我当场傻眼。
「那当然是开玩笑的吧?为了买底片卖掉相机是怎样?又不是在演《圣诞礼物》(注2)。」
「谁管你。」
老人吐了口唾沫在柏油路上,然后回到店里。那道背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身影。他关起桃花木门后,「汤泽照相馆」的招牌开始摇晃起来。
*
隔周,我来到商店街时,汤泽照相馆消失了。真的,连建筑物也一起消失了。商店街角落空荡荡的空地前,只有一盏古老的欧风街灯傻呼呼地矗立着。
我在街灯旁呆立了一会。一开始想到的是我可能走错路了,但是那不可能。这是已经来过几十次的地方,这种破旧的拱廊街道还有看起来像摆错位置的骨董风街灯我不可能看错。
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拱门之间露出的阴沉天空。接下来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老板已经消失的可能性。可是我还记得他。毕竟今天就是拿上星期拍的照片来给他看的,为了向他自夸果然还是我的Nikon U拍出来的照片最棒。如果连老人和店都消失了,我却仍留着记忆就太奇怪了。我不记得有拍过他的照片。还是说那时候在店里乱拍一阵的照片里,有哪一张拍到了老人吗?
在一个露出土壤的正方形角落里,或褐色或黑或白的小小绒毛团一团团聚集在一起。原来是猫。我愣愣地,脚步不由自主地往猫的力向慢忪前进。猫儿们背部不停地颤抖着,像是专心一意地吃着东西。一走近,才发现它们围着一个小小的便当盒。塑胶便当盒的侧面印着的米老鼠图案仿佛畏惧猫儿们的食欲似地,喀答喀答地摇晃着。一只虎斑猫回头看我,嘴上的饭粒掉了下来。
哎呀!我无声地喊着。那个便当盒是老爷爷的呀。老爷爷他怎么了?难道是你们的女王一时高兴就用橡皮擦连这家店一起擦掉了吗?猫儿们一句话也没回答。于是我蹲下来,取出书包中的Nikon U。
每按一次快门,猫儿就一只接着一只逃走。常有的那股异样感涌了上来。我根本就不想拍这种东西。我可不是为了拍这么虚无的东西才拿这台Nikon U的。
那,究竟是为什么?
我是为谁而拍?
猫儿们都走光了之后,我还一个人蹲在那个黏答答又脏兮兮的便当盒前。我数着自己吐出的白色烟块,心想总不能一直这样,站起身来。一回头,才发现有个人影走进了空地。那是个穿着
注2:描述一对恩爱的贫穷夫妻为了送对方圣诞礼物,太太卖掉一头长发买了丈夫家傅怀表需要的链子;而先生却为了买太太喜欢的梳子而卖掉怀表。
厚羊毛外套围着围巾的年轻女子。分不清一头完全失去弹性的卷发颜色是染的还是日晒造成的,两只手拿着装了水的小碗。她的眼光和我相对,停了下来。
是那个老板的女儿。她用可疑的眼神瞪着我手上的相机。
「啊,对不起,我只是拍猫的照片而已。」
我走到马路上去,他女儿便在便当盒旁蹲下把小碗放下。可能是给猫喝的水。
我不由得叫住了从空地走出来的她。
「请问!」
「什么事?」她停了下来,用戒备的眼光回看我。
「那是……给猫吃的饲料?」
「是啊。因为它们都是野猫,如果你要拍照,它们会逃走喔。它们对我也完全不亲。」
这点我明白,我也不是要问这个。
「你每天都来这里吗?」
她皱起眉头。
「你怎么知道?」
「啊,不是不是,因为我每天都会看见那个便当盒。」我连忙慌张地掩饰。她果然不认得我了。因为对她来说,我只是曾经是她「父亲的顾客」而已。如今这个连系已经消失了,只剩我还记得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喂猫的?」
「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的吧。」
她这么回答我,耸了耸肩,加快脚步离去。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是吗?变成这样了吗?
也就是说那个老板的女儿每天都作了便当拿到这里来,这个习惯至今仍持续着。只是意义被改写了。我望着那个沾满猫儿们唾液的米老鼠便当盒。莫非那个老爷爷一直都被迫吃着有如喂猫般这种随便做出来的便当?因为这样比较容易改写。
我打开书包,取出那叠照片。那是上星期在店里老板要我大量试拍店内的照片。我摊开来看,叹了口气。相纸光滑的表面,每一张都是全黑的。
我用这双手握着夹子从显像液中夹出照片时,汤泽照相馆的玻璃盒和沉默无语的相机都确确实实地映出来,定像应该也都做得很好才对。
这个也消失了吗?
我不觉手一松。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落在地上。
为什么一样不剩地全部一起消失了呢?变成一间空房子不就好了吗?何必连那么多高价的相机和镜头都一起消失呢?为什么?
我甩甩头。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无法得知解答的谜题了。
突然,我发现了照片里的最后一张。
它没有消失。照片里映着骨董收银机、已经发黑浮出木头纹理的柜台、以及升起白烟的烟斗前端。照片的右边朦朦胧胧浮现的,大概是老人的手臂。果然是失败才把他拍进来的。渗入的灰色阴影,我应该不会看错。这是我的Nikon U拍下来的照片。
原来如此。原来留下了这些。我想。我从盒子中拿出我钟爱的相机,和照片比对起来。
我仍然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发生了作用,固定了我的记忆。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多相机试拍。果然还是Nikon U比较特别。但是明明同一个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却只有这一张没有消失,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把照片翻到背面,发现我在背后用油性笔写着「汤泽照相馆」。对了,是我为了整理而写下来的。这也是原因之一吗?老人可能姓汤泽吧?我一直都在归档的照片上写上大家的名字。
无论如何——这是第一次偶然间留下照片。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不要紧吧?
闭上眼,我最先想起的是雪茄难闻的味道而不是老人的脸。接着是他关节隆起的指头、有许多焦痕的烟斗,然后才是他的侧脸。
不要紧,这样的光景并没有任何热气和湿度。好好地水洗然后干燥是很重要的,无论对照片还是记忆来说都一样。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永远收在相簿里。因为总有一天它们会腐烂膨胀然后溶解。
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跨上脚踏车,一面慢慢地踩着脚踏板同时这么想,我当然明白只要我不再拍照,事情就会变得轻松很多。但我不能因此放弃。那个老人这么说。一旦知道了就完了,永远不会消失。曾经听过的歌永远会在耳中回响直到死去,死了之后仍会持续在天空中回响。就是这么回事。
仰望天空,一片如尘埃的东西轻轻柔柔地飘下,落在我的鼻尖,留下些许寒意然后消失。是雪。我拉紧了外套,加强力道踩下踏板。
*
到家的时候,柏油道路已经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天空整个暗了下来。我把脚踏车停在院子角落正要往玄关走去,隔壁的门已经打开,恭子阿姨露出脸来。
「欢迎回家。哇!下了这么多呀?难怪觉得冷。」
白色的烟雾在恭子阿姨的嘴角边快乐地舞动着。她接着对我招招手。
「饭已经煮好了,快来快来,莉子快要连桌子都吃下去了。」
「喔,好。」
我把因为下雪而湿答答的书包丢进玄关,跳过矮墙。在玄关近距离看着恭子阿姨的脸时,她穿着围裙的模样与汤泽老人女儿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还有那些围着米老鼠便当盒的猫儿们。
补偿行为。
今天的菜是炖番茄浓汤跟闷烧茄子。恭子阿姨像唱歌似地说着,一面在背后推着我往走廊上走去。
「恭子阿姨。」
「嗯?」
「你从以前就一直像这样做三人份的饭菜吗?」
「是啊,因为莉子完全不会做饭。」恭子阿姨笑着说。
这个不自然的答案,使我完全无法笑着带过。我想,以前那些饭多半是为了其他人而做…而我不过是用来填补那个位置,以便改写现实的吧。恐怕那个人便是恭子阿姨的先生。所以恭子阿姨才会对我这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莫名的温柔。
补偿行为。
若是如此,一切都蕴藏着这样的可能。我们的一个眨眼、一个呼吸、乃至心脏的跳动,都可能是为了代替过去曾经存在的某些东西。
我伸手摸了摸口袋。照片硬梆梆的触感仍残留在那里。
莫非,这也是一种补偿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