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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因一口愤气抱病而亡。你道为着什来?原来店中伙计岑维珍,与家人岑孝同谋,偷了店中若干货物,自己私把门撬开,只推失了贼。岑金心疑,细加查察,访知实情,把岑孝拷打了一顿,又要把岑维珍处治。岑维珍便道:“我虽是远族,却还姓岑,就得了岑家东西,也不为过。强如你在野坟里拾着个不知来历的孩子,当做亲儿,要把家私传与他!”岑金被他说破了这段隐情,明知是岑孝泄漏其事,十分恼恨,把二人告官追赃,倒费了些银子,赃又追不出,愤懑之极,怒气伤肝,遂致丧命。正是:伯父为君含愤没,君今亦为愤所激。
君之受愤因远兄,伯之受愤是亲侄。
岑金死后,观保丧葬尽礼,把岑维珍与逆奴岑孝俱逐出不用,店中只留鱼君室一人。观保因对人说道:“我丈人鱼仲光,向常冤太叔翁鱼君室做贼。哪知冤他做贼的倒不曾做贼,倒是岑维珍做了贼!”自此岑维珍贼名一出,再没有人收用他。维珍怀恨,遂与岑孝两个在外边沸沸扬扬地传说:“岑观保是观音庵后野坟里拾的。”观保闻知,心中甚是猜疑,私问家中养娘和老妪,此语从何而来,养娘、老妪都只含含糊糊,不说明白。观保猜想不出,只得葫芦提过去了。
至十九岁春间,妻子采娘有孕,将欲分娩,又去唤阴娘娘来收生。此时阴娘娘已死了,她的媳妇传授了婆婆这行生理,叫做小阴娘娘。当日岑观保自黄昏以后遣人去唤他,直至天明才来。幸得采娘分娩颇迟,黄昏腹痛,挨到天明,方产下个儿子。
洗浴已过,留小阴娘娘吃酒。观保问道:“如何夜里来请你,直至天明才到。今幸分娩平安,不然,可不误了事么?”
小阴娘娘道:“大官人休得见怪,这有个缘故!”观保道:“有什缘故?”小阴娘娘道:“十九年前七月十三之夜,找亡故的婆婆,收了一个鬼胎,得病而亡。为此如今夜间再不出来收生的。”观保道:“你婆婆如何收了鬼胎?”那小阴娘娘叠着两个指头,说出这件事来,真个可惊可骇!原来她婆婆老阴娘娘,自从被无赖奸骗之后,凡遇夜里有人来请他,更不独行,必要丈夫或儿子随去。是年七月十三之夜三更时分,忽有一青衣童子提灯而来,说是宇家小娘子要请你去收生。阴娘娘便同了丈夫,随着童子来到城西观音庵后一所小小的房屋里。只见一个丫鬟出来接住,吩咐童子陪着丈夫在外边坐,自己引着阴娘娘到卧房之内产妇床头,伏侍那产妇生下一个孩儿。洗过了浴,那小娘子脱下自己身上一件衣服,教把孩子裹了,又去枕边取出白银半锭,送与阴娘娘做谢仪。阴娘娘要讨条喜裙儿穿穿,小娘子便在床里取出一条旧裙与她穿了。丫鬟捧出酒肴,请阴娘娘吃。阴娘姐觉得东西有些泥土气,吃不多就住了。又见她房中只有一个丫鬟伏侍,外边也只有这个童子支持,问她:“官人在哪里?”都含糊不答。家中冷气逼人,阴娘娘心中疑忌,连忙谢别出门。走到半路,月光之下,看自己腰里束的那条裙竟是纸做的,吃了一惊,慌忙脱下。又去袖中取出那半锭银来看,却也是个纸锭。再仔细看时,裙儿锭儿都变成纸灰了。
吓得浑身冷汗,跌倒在地。丈夫扶她归家,一病不起,不多几日便死了。正是:前番既遇男装女,今番又遇鬼装人。
男扮女兮犹自可,鬼扮人兮却丧身。
是夜,她的丈夫等到天明,再往观音庵后访看,哪里有什么人家,只见一所坟墓,家边尚留下些血迹,但不见有什孩儿在那里!去问观音庵里和尚,方知这个坟墓是宇文周之女顺姐埋葬在内,想因生前有孕,故死后产儿,只不知所产儿哪里去了。
当下小阴娘娘把这段事情细述了一遍,观保听罢,目瞪口呆,寻思道:“我今年十九岁,她说十九年前,正合我的年庚。
我是七月十三夜里生的,她说七月十三之夜,又合我的时辰。
有人说我是坟墩里抱来的,莫非我就是顺姐所生。只不知父亲又是何人?”正在惊疑,只见伯祖母鱼氏在傍听了那小阴娘娘所言,忽然扑簌簌掉下泪来,观保惊问其故?鱼氏却把昔年岑玉与顺姐通情这段姻缘说知备细,又去取出顺姐当初写与岑玉这封字来看。观保一发惊讶,便再唤养娘和老妪来细问,务要讨个明白。二人料应隐瞒不过,只得从实说了。那时观保方才醒悟,抱住鱼氏哭道:“原来伯祖母就是我的祖母,亡故的叔叔,就是我的父亲!”鱼氏喜极而悲,也抱着观保而哭,卞氏见他祖母孙儿两下已先厮认,只得也把丈夫昔日梦中之语一一说明。大家欢诧,都道天使其然,依旧收养了岑家的骨血。鱼氏一向无子,今忽有孙。观保一向是假,今忽是真。正是:母未嫁时学养子,学养在生养在死。
直待此儿更产儿,方知身出坟墩里。
岑观保重谢了小阴娘娘,随即使人报知宇文周家里。原来顺姐死后,宇文周知其为堕胎丧命,心甚忿怒,但不知奸夫是谁,只得罢了。因怪女儿不夫而孕,要把她尸首焚弃。其妻许氏不忍,故把她埋在观音庵后荒地上。如今宇文周已死了,没有儿子,只剩老妻许氏,家贫独守,甚是凄凉,闻知这消息,亦甚惊喜。岑观保拜认了外祖母,也迎养于家,就择日把岑玉的灵枢与顺姐合葬了。又感观音菩萨托梦显圣之奇,捐资修理庵院,又舍些银钱与庵中和尚,为香火之资。是年以后,观保又生一子,把来继了次房岑金之后。念卞氏养育之恩,原把她做母亲一般看待。正是:人情使尽千般巧,天道原来巧更深。
好笑鱼仲光当初不肯把妹子配岑玉,谁知今日女儿仍做了岑玉的媳妇,可为亲戚势利之戒。岑金负了伯父的恩,不肯收管岑玉,谁知天教他收了岑玉的儿子,可为弟兄不睦之戒。诗云:“在原”,以比兄在原之谊,断而不续者多矣。请以此续之,故名之曰《续在原》。
卷五正交情
假掘藏变成真掘藏
攘银人代作偿银人
诗曰: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此诗乃唐人张谓所作,是说世间朋友以利交者,往往利尽而交疏。如此说起来,朋友间只该讲道论文,断不该财帛相交了。不知朋友有通财之义,正在交财上见得朋友的真情。不分金,安见鲍叔牙;不分宅,安见郈成子;不指,安见鲁子敬。
每叹念天下有等朋友,平日讲道论文,意气相投,依稀陈、雷复生,王、贡再世;一到财帛交关,便只顾自己,不知朋友为何物,岂不可笑!然富与富交财不难,贫与贫交财不难,常贫的与常富的交财也不难。独至富者有时贫,贫者有时富,先富后贫者未免责望旧交之报,先贫后富者未免失记旧交之恩,一个无时追悔有时差,一个饱时忘却饥时苦,每至彼此交情,顿成吴越。
如今待在下说一个负旧交之人,又为新交所负,及至那负他的新交,又恰好替他报了旧交之德。这事出在明朝正统年间,浙江金华府兰溪县,有个穷汉,姓甄号奉桂,卖腐为业,贫苦异常。常言道:“若要富,牵水磨”。豆腐生理,也尽可过活,为何他偏这般贫苦?原来豆腐生理,先赊后现,其业难微,也须本钱多,方转换得来。甄奉桂却因本钱短少,做了一日,倒歇了两日。妻子伊氏,生下一男一女,衣长食阔,又不舍得卖与人家,所以弄得赤条条地。只租得一间屋住,倒欠了大半年租钱。亏得房主人冯员外怜他贫苦,不与他计较。又亏了对门一个好乡邻,姓盛名好仁,他开个柴米油酒店,兼卖香烛纸马等杂货,见奉桂口食不周,他店里有的是柴米,时常赊与奉桂,不即向他索价。奉桂十分感激,常对好仁道:“我的女儿阿寿,等她长大了,送来伏侍你家官官。”又常许冯员外道:“我儿子阿福,等他长成,送与员外做个书童。”原来那冯员外叫做冯乐善,本系北京人,侨居兰溪,是个极积德的长者。家中广有资财,住着一所大屋,门前开个典铺。
那典铺隔壁又有一所大空屋,系是本城一个富户刘厚藏的旧居,其子刘辉穷了,把来典与冯家。冯乐善自得此屋之后,常见里面有鬼物出现,不敢居住,欲转售与人,急切没有个售主,所以空关在那里。只把门前一间小屋,租与甄奉桂开腐店。
奉桂常戏对妻子道:“这大屋里时常鬼出,莫非倒有财香在内?
若肯容我到里面住下,便好掘藏了。”伊氏道:“你休胡说。
只这一间屋的租钱,也还欠着,怎想住里面大屋?若要住时,除非先掘了藏,才进去住得。”奉桂被妻子说了这几句,也不复再提。
过了几时,挨至腊月廿九夜,奉桂睡梦中见一人对他说道:“你即日就该掘藏,里面大房子应该是你住了。”奉桂醒来,对妻子说知其梦。伊氏道:“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他怎的?明日是大年夜了,你看家家热闹,打点过年,偏我家过夜的东西也没有。还要说这样痴梦!”奉桂听说,沉吟了半晌,忽然笑将起来道:“你休说我痴,我既得此梦,且借掘藏为名,骗几钱银子来过年也好!”伊氏道:“怎生骗得银子?”奉桂道:“你莫管我,我自有道理。”次早,奉桂做完了豆腐,立在门首,望见对门盛好仁和一个伙计康三老在店里发货。奉桂捉个空走过去,低声问道:“盛大官人,你店中纸马里边可有藏神的么?”好仁道:“财帛司就是藏神了,你为何问他?莫非那里有什财香落在你眼里,你要去掘藏么?”奉桂扯谎道:“有是有些吉兆,只没有钱来祭献藏神。”好仁道:“你且许下心愿,待掘了藏,完愿便了。”奉桂道:“闻说人家掘藏,若不先祭藏神,就掘着也要走了的。”好仁道:“如必要祭,须索费三五钱银子。”奉桂道:“便是没讨这三五钱银子处。
若得有人扶持我,挪借些儿,待得了彩,加倍还他。”好仁听说,暗想道:“这人忽发此言,必非无因。我看乡邻面上,就借几钱银子与他。倘他真个得了手,却不是好?”便对奉桂道:“我今借五钱银子与你去祭藏神,待掘了藏,还我何如?”奉桂欢喜道:“若得如此,感激不荆倘得侥幸,加倍奉还。”
好仁即取银五钱,付与奉桂收讫。奉桂回家对妻子笑道:“过年的东西,已骗在此了!”伊氏问知其故,便道:“你虽骗了银子来,看你明年将什么去还他。”奉桂道:“这不难。我只说没有藏,掘了个空。盛大官是好人,决不与我计论。若还催讨时,拚得在豆腐帐上退清便了。”伊氏道:“虽如此说,也须装个当真要掘藏的模样,他才不疑惑。”奉桂依言,便真个去买了三牲,叫妻子安排起来。又到盛家店里取了纸马香烛,索性再赊了些酒米之类。黄昏以后,将纸马供在地上,排列三牲,点起香烛。又去盛家借了一把锄头,以装掘藏的光景。正是:诈装掘藏,扮来活像。
偏是假的,做尽模样。
奉桂正在那里装模作样,却也是他时来运到,合该发财,恰好冯乐善的浑家李氏,因念奉桂是空屋门首住的小乡邻,差一个老妪拿着一壶酒、几碗鱼肉并些节糕果子等物,送到奉桂家来。奉桂夫妇接了,千恩万谢。那老妪见他家里这般做作,问起缘故。奉桂又扯谎道:“偶然在一个所在掘了些藏,今夜在此祭藏神,妈妈莫要声张。”老妪听在肚里,忙催他出了盘碗,急急地去了。少顷,奉桂正在门前烧化纸马。只见那老妪又提灯而来,说道:“我家老安人闻你掘了藏,特使我来问你:那掘的藏里边,可有元宝么?”奉桂随口笑应道:“我有我有。”
老妪听说,回身便走。奉桂关了门,正待和妻子吃夜膳,只听得叩门之声。开门看时,却见那老妪一手提着灯,一手捧着一个皮匣,走进门来,把皮匣放在桌上。奉桂问道:“这匣儿里是什么东西?”老妪道:“这是我家老安人私房积下的纹银,足重一百两,但都是零碎的。今闻你掘得元宝,要问你换两个。”
一头说,一头打开匣来看,却是两大包千零百碎的银子。奉桂见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元宝是有几个,只是我才掘得,须要过了新正初五日,烧了利市,方可取用。况这些散碎银两,今夜也估兑不及。你家老安人若相托,可放在此,待我明日估兑停当,到初六日把元宝送进何如?”老妪道:“这也使得。待我回复老安人去。”说罢,自进去了。奉桂欢天喜地,对妻子道:“今晚是个大节夜,忽然有这些银子进门,也甚利市。且留它在此过了年,再作计较。”当晚无话。至次日,奉桂先往冯乐善家去拜了年,回到家中,便去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