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扉页背面则是新题两行:“甲申春日寄 胜衣弟清玩”。
接下去,可以再抄《曾在我家》:书名页“右下角钤‘且以永日’长方章,序言末钤‘苦雨斋印’方章,字作魏碑体,纵横各加界划。”
目录页右下角则是谷林的小篆长方章“修之藏书印记”,与周作人亲钤的那两方一样,都是朱文印。
内页排版大方,天头、书边开阔,行距疏朗,容得下谷林在行与行之间纠正了个别排印错字。同样的内容,手头河北教育社的32开重印本正文是165页,这北新初版大32开,反而是344页,可见其版式之阔绰。
谷林之纠误,说明是细读过的,但此书出版70多年、在其手半个多世纪,纸张发黄却尚保存整洁。
正文25篇(包括一篇《杂感十六篇》,以及作为《跋》的《〈专斋漫谈〉序》,因“《漫谈》未续写,移作本集代跋”)。前有作者“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所撰《序》,谓收文大半作于民十七年,小半为民十七年以前(按目录的篇目后均附写作时间);有5篇是翻译,收在一起的原因是个人“偏见”,因原文意思为己所喜欢,便正如大家引用古人成句一样“整章整节地引用罢了”,并称它们“在这集内是最值得读的文字”;“在自己的文章中只有一篇《忒罗亚的妇女》觉得较好”;末云“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关于文学的意见主要在《〈大黑狼的故事〉序》里,“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已详《闭户读书论》中”云。——本册该篇篇末,谷林抄录了周作人1930年2月1日致胡适信的一段:“近六、七年在北京,觉得世故渐深,将成‘明哲’,一九二九几乎全不把笔,即以前所作亦多暮气,偶尔重阅,不禁怃然,却亦觉得仍有道理——另封附呈《永日集》一册,其中《闭户读书论》请读之以供一笑。”
如此这般,一部曾辛苦搜罗而“仅欠”、得作者圆梦的“翘楚”之书,历劫幸存的初版毛边珍本,有知堂亲钤的印章(朱墨犹新!)、有谷林多次的题记和引录,曾在苦雨斋,后归朝内宅,今到忆水舍,经两位老人的手传递,而我有幸复加摩挲、相对——这是怎样的缘份。乍接的心情自然首先是惊喜,此恐怕尚有逾于谷林当年,因为事前完全没有“征兆”;旋即是感动,而又同时竟生了一缕酸悲之意,因为这人情的背后是沧桑,遂温暖与苍凉并存。
还要再说什么呢?“且以永日”吧!
我的笔记中有过一个“知堂读屑”系列,将读过的周氏集子中自己感到“同情”、欣赏、有意思的,及反映了知堂重要思想或个人风格的段落句子抄下来,缀以自己些许批注、零星感想。这当然不能追比知堂的抄书文章,因为都是些未加整理的片段;只是像跑到他的园地上,摘些花草菜叶回来,但目的却不是用作栽种自己的园地,更多时候是借他的口说说自己的想法,以此消磨一些闲暇时光或冷寂心境——正有点“一卷素书消永日”的意思。
《永日集》是在1996年12月中旬读抄的,趁着这次得谷林移赠旧册,就将该书的“知堂读屑”转录过来,以志此缘——
本集主要是译文与抄书(所译所抄均西洋书文,当中多篇是谈古希腊的)、序跋、时论三类文章。
《忒罗亚的妇女》一篇,指对《忒罗亚的妇女》得作者、古希腊悲剧家欧列比台思有“亲密之感”,因为“其著作中唯理的思想与人道的精神”。按这二者亦正是知堂自己的思路。又谈这篇悲剧是“对于人类的哀怜的精神”之体现,“其中并无什么激烈的态度,更没有报复的思想”,“其沉毅处是希腊性质的特别长处”。对待悲剧的命运,知堂也是这样,哀怜整个人类多于反抗,重沉毅不重激烈。此篇抄书文字平平,但知堂序中特别自诩之,盖能突出反映其人生观也。
周作人等第15节 且以永日(2)
《论山母》是译文,在篇后附记中知堂称他很喜欢哈利孙所著此文,这推想除了对古希腊、对事物(诸神)的“起源及其变迁”、对神话的特有兴趣外,还因为文中谈的,古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造神”过程是“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避开了恐怖与愤怒而转向和平与友爱”;但最初神灵身上的野蛮恐怖,却又仍有影迹留存——这种趋美弃恶,是知堂的人生追求;而恶又始终影影绰绰,则是其自况反映。
《蔼理斯〈感想录〉抄》六则,一则《进步》开头说:“我觉得自己不能同情于现在通行的厌世思想”,但原因并非对人生的乐观,而是因那些“通行的厌世”“错误在于过分看重进步的意思”,到看不见世界的进步便厌世了;实际上,“世界是一个永久的新奇,永久的单调。”——蔼理斯与知堂正是看透“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古旧的新奇也是永远的回复”,才反对流行的因信奉进化论而导致的厌世。
二则《晦涩与明白》,说:“至好也是那虚无之中心,须得包围起来才能造出美或深来。”“要明白,要明白,但不要太明白。”
四则《雅歌与传道书》,推崇《旧约》中的《传道书》,因其是“愁思之书”,是“厌世与乐天之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这“正是我们所应兼备的态度,在我们要去适宜地把握住人生全体的时候。”又说,在《传道书》的年代,世界是“虚空”的,但“留有一种伟大的希伯来特性,一切特性中之最可宝贵者,便是温暖的博爱的世界主义。”
五则《宗教》,说宗教有如恋爱,“在不能有这个经验的人看来不免有点可笑。既然他们可以没有这个经验而好好的生活,那么让他们满足罢,正如我们也自满足了。”——知堂不是蔼理斯那样的宗教信徒,他抄这则的用意无非是追求那种自得其乐、“好襟怀不要人知”(张炎句)的生存态度,以及一如第六则的标题与结语所示的处世态度:“自己中心”;“或者,毕竟各人都是对的。”
(按:蔼理斯这部《感想录》可列入搜求书目。)
《〈谈龙集·谈虎集〉序》中有云:“我的绅士气(我原是一个中庸主义者)到底还是颇深。”
《〈桃园〉跋》中提到,废名赞同知堂“所引的说蔼理斯是叛逆与隐逸合一的话。”又称自己的“头脑是散文的,唯物的。”评废名,说一是喜欢他的文章,“简洁而有力”,合于知堂“喜含蓄的古典趣味”;二是喜欢他小说里的人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无宁说是当然的人物……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像……那样慈爱地写出来,仍然充满人情,却几乎有点神光了……他们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都在这一种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
《〈杂拌儿〉跋》评俞平伯之旧而又新的属于传统的文风,兼谈现代散文与明代文学、与传统之接续复现,可与《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并看。
《〈燕知草〉跋》亦如此。另又指出,抒情散文“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这可算是知堂的追求与自况。再又指出文学须与革命分开,是两样事情。
《〈聊斋鼓词六种〉序》中说:“‘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我很喜欢这种态度,这是一种文学的心情,不汲汲于功利,但也不是对于人事完全冷淡,只是适中地冷静处之罢了。”“聊斋那时不能再做遗老了,他就以那种豆棚瓜架的态度来应付。”
《〈大黑狼的故事〉序》,谈革命与文学之关系,说:“现代乱世青年只有两条出路,强的冲上去,做个人类进化的‘见证’,弱的退下来,叹息诅咒,以终天年,兼以传种。”按此语实可概括周氏兄弟,只是弱而退的知堂寿则多辱,传了几十年种的反是其兄了。又认为文学不可代革命,作为战壕内即兴的文学,也不同于文士的摇瘦拳头,知堂则自承不革命;而对于曾写(译?)《大黑狼的故事》后弃文去革命、再后又对革命“已没有多大兴致”的谷万川,知堂说:“我并不劝他回到记录大黑狼的那时代来”,因为这跟叫大家回到古代去是同样不可能的,但“又觉得不革命又不不革命之非计,所以想借大黑狼去诱引他一下”。结语云:“这两年来人事改变真不少了,大黑狼和万川都还健在,这真是极可喜的事了。”浮世人事,喜慨交集。
《闭户读书论》劈头就说:“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没了灵魂轮回之说,令凡夫失去安慰,“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便成了只有上联无下联,于是使“懦夫有卧志”,知堂自承是懦夫,“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只好闭户读书;从读书谈到读史,“很有点历史迷,……它(《二十四史》)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上的人物事情常重现当世,如白日见鬼,“此可怖的悦乐为不知历史者所不能得者也”;“浅学者流妄生分别”,以后经过什么大变动便会是新世界新人物,“此正是不学之过也。宜……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按《序》中云“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已详《闭户读书论》中”,可见此篇有对专制重压说怪话的讽世之意;但“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与从太阳底下无新事的历史中观照出宿命悲观的人生这两点,也是知堂重要的世界观。
《杂感十六篇》,之一《罪人》,谈“一本书的价值,排印,校对,纸张装订,要各占二成,书的本身至多才是十分之四”。关于书籍的错字,举了一个绝妙例子:某人引陶渊明《饮酒》诗:“但恨多谬语,君当恕罪人。”(按此为《饮酒二十首》末一首末二句,原为“恕醉人”。)“这也错得太有意思了。”
之十一《山东之破坏孔孟庙》,文则平平,但最可留意的是其激烈反日,且不止针对文中所述之事,而是进一步推至全面。读之如见一十分清醒之反日义士,谁会想到作者十余年后的遭际。
之十二《历史》,与《闭户读书论》有关段落是同一意思:“天下最残酷的学问是历史”,“我读了中国历史,对于中国民族和我自己失了九成以上的信仰与希望。”又说:“我恐怕也是明末什么社里的一个人,不过有这一点,自己知道有鬼附在身上,自己谨慎了,像瘌病患者一样摇着铃铛叫人避开”。按知堂爱好、重视明末文学,然观此语前半句,使人想到他后
以上6种,2005年1月整理删订
谷林第16节 聚散但看身畔书
“我是‘七七事变’前两天到杭州去当一名练习生的,不足半年,要从这里撤退了,路过开明书店门市部,大减价,进去花了一元钱,买了一网篮的书,内有《二十今人志》,而常常想念的还有施蛰存编的六期《文饭小品》以及一叠《现代》……”
阳春三月,收到我敬慕的谷林先生手札,里面有这样一段闲闲道来的书缘旧事——那时是乱世,但在生命阶段和书价的角度,却使人觉得是老人的“天宝遗事”,接下来,先生谈及今日买书的情形,“一则久不出门阅市,二则书价高不可攀”。那真是别一番景象了。
然后“前文再续书接上回”,先生写到:
“却说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底,我一辆黄包车载着铺盖和网篮赶到火车站,当时身子便捷,给了车夫一元钱,便从车窗爬上,行装也均由车窗递进,得以平安返乡。只是以后风尘历碌,战后重归,自然片纸无剩了。”
写到这里,戛然而止,也刚好满了一页信笺。“常常想念”,那是心爱了,避乱仍相携不弃却又最终散失,但说来没有更多的感叹,只是言止意不尽,纸里纸外,有些什么在淡淡萦绕。
历史长河波澜变幻,人生一瞬在其间,如鲁迅《好的故事》中那些映照着美丽影象的水沫浪泡而已,尤其身外物,原无相持永久的必然。所以古人盖楼养仆来收藏书籍,又训示子孙要永世保存,冀传之久远,这种情怀值得尊敬,但即使我们不忍视之为不智,面对历代太多藏书家的结局,总不由得让人想起画家黄永厚的句子而叹息:“世上几多开山戏,每到收场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