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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多愁也是正常的,但此后便当是:“梦是不做了,因为他知道醒着也是一样做梦;依旧有海洋般深的情,海洋般大的愁,但是不无风作浪。”(《〈落日颂〉》)这几句话说得太好了,极为贴切,也足让人生阶段转折者警醒。
钱氏的历史观也让我注目。他接受历史的客观性和合理性,“每一个存在的时代都是应当存在。每一个过去的时代都是应当过去。”批评奢谈现代“时代精神”、“尤其是那般唾骂现代而醉心于古希腊罗马的学者”没有史观。(《旁观者》)更多处批评那种为己所需而臆造历史的倾向,“把过去理想化了来满足现在的需要”(同上),“把过去来补足现代的缺陷,适应现代的嗜好”,且这种臆造出来的“黄金时代”随时推移。(《近代散文钞》)他赞赏《休谟的哲学》一书,在于该书作者“从来没有露出后来居上,今是昨非的态度。”从而指出要从当时的历史环境而非今日的标准尺度去看待前人,尊重古人、尊重历史。另还提出:我们只能相信历史现象有因果关系,但不能断言某某为因某某为果,且表面上的因与果,往往有史家无以尽识的貌同心异处在起作用(《中国文学小史序论》);有人先自主张了魏晋文学为正统,遂视唐宋文学为逆流,但其实,“在无穷尽、难捉摸的历史演变里,依照自己的好恶来定‘顺流’、‘逆流’的标准”,这“不能算是历史观”(《论复古》);历史并不会为历史编写者的方便着想而按部就班地推进(《〈走向世界丛书〉序》)……等等的当之论。
这是一种理性的历史观。(有时甚至理性到了冷酷的地步:《中国文学小史序论》有一段说,文学史上一些开宗立派的重要人物,往往“浪盗虚名”,但却不可抹杀其影响,“得虚名者虽无实际,得虚名要是实事,作史者须如其实以出耳”。“反之,小家别子,幺弦孤张,虽名字寂寥,而惬心悦目,尽有高出声华籍甚者之上;然姓字既黯淡而勿章,则所衣被之不广可知,作史者亦不得激于表微阐幽之一念,而轻重颠倒”。就是说,由他们埋没去吧。时势造人弄人,读这段话,令我怅叹。)钱氏在阐述这种历史观时,少取挖苦俏皮,而多以正面的评述出之,但其实还是一种嘲讽,对人的嘲讽,因为他还原了所谓万物之灵、全知全能的人,面对历史时的恰当位置、正确处境——渺小的位置,无力的处境。
正由于对所谓史家的人造历史看得深透,遂使钱氏对回忆录、自传、传记,以及相应的考据、索隐、钩沉、搜佚等等研究工作采取了鲜明的不信任乃至鄙视态度,在《模糊的铜镜》、《致彭祖年》、《致黄裳》、《致郑朝宗》、《被考验者的博取善意》、《〈围城〉序》、《〈人·兽·鬼〉序》、《答某记者问》等等地方,都有这方面的冷嘲热讽、妙语与直斥。
但那些大而化之的总论,钱氏同样颇诽之。如《〈英国人民〉》里批评了那种关于国民性的整体论述;《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里讽刺了那种凡中必旧、凡西必新的文化观。
……
满堂花中选取我最醉心的这几瓣(还有认为愿望不可倚,反对推求诗作的世道人心的背景,批评少年老气、自恋等才子通病,等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地方,是出于虚妄。钱氏嘲讽的拒斥的抨击的一切,在他眼中,全为虚妄。
大抵多见多思之人,到最后总于世间万物得了虚妄的洞察,惟所取应对办法不同,遂有各种面目。如周氏兄弟,兄是知虚妄而奋斗,压住绝望悲凉作无望的冲锋,耗力太过,“中道崩殂”,成败一言难尽,惟留精神烛照;弟是知虚妄而消极,避入自家园地,人虽长寿却“多辱”。总之,大都难有善果。至于钱锺书,则大概是那充满幽默、嘲讽、俏皮的智者心怀救了他,使他一路在挖苦人间,却没有不耐烦,只是微笑地在虚妄中营造自己的学术之塔——此乃知虚妄者最佳、也是最高明的抉择;当然,怕亦最难。惟对钱氏说一声:善哉,善哉!
近年见友人安迪兄《我与钱锺书先生的短暂交往》,记钱氏在私下交谈中对张爱玲“很不以为然”,态度与某公开场合迥异。我的旧笔记中有次认为钱、张风格相似,是1991年10月读《人·兽·鬼》(海峡文艺出版社,“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1991年5月一版)后,对其中几篇小说的感想,略云:
《纪念》落笔在人世间,写情的幽婉文字,颇与张爱玲相通。《猫》写世态写上流社会,已见《围城》缩影,而最后情爱只落得一个笑柄,草草萧索,这后面透着作者的悲悯眼神,也有着《围城》“草稿”的味道。
钱锺书不但散文、小说精彩,论著也极漂亮好看。我喜欢《谈艺录》的“东”拉“西”扯,旁征博引,犹如拆开亦成片段的一座七宝楼台。1991年1、2月时读《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2月新一版、1988年2月二印),则赞为“从没读过这么舒服的理论书”,并说:
最喜欢那文风,像汤汤流水,周密也是水分子的周密,而不妨碍水流的随意畅顺。谈文说艺,总有一丝悠然、一抹微笑。更妙的是在论述(以及庞杂的注释)中偶尔有感而发,岔开去几句议论,由文艺到世情,甚而再返及自身,都那么曼妙自然、意味深长。
下面,不可回避的是,《到底还是喜欢》中直言的对杨、钱近年“有所腹诽,情份略减”问题。
我一向轻蔑吃古人尸、食名人饭之流,喜爱钱锺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对无聊研究者的冷嘲热讽、拒绝呵斥。但钱氏夫妇晚年与几个研究者打的几场仗,我却略有微词,觉得他们的表现非智者所当取。1998年9月关于李洪岩《钱锺书与近代学人》(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2月一版)的聚书录,曾作私下的具体分析,就不抄引出来了。——我购此书,及田蕙兰等编《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1月二版),固然有书里书外其他原因(如李著论钱氏与我乡先贤张荫麟之关系部分,令我感兴趣;田编则因得见时钱锺书刚去世,购作个人的微薄哀念),但,也多少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即对这样的研究著作有了同情。
1998年12月关于《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的聚书录,曾借一幅丰子恺漫画抒感。这幅画,如其题诗:“家住夕阳江上村,一弯流水绕柴门。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我乃比喻说:
对研究者同情,因人类的创造几被前贤历尽,认真说来,谁不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呢。是大树,就免不了要让春禽在上面求栖身、养子孙,钱氏自己的《谈艺录》、《管锥编》等,里面就岂止一二大树,简直是前人的浩瀚森林收于其中。关键是看那春禽怎样对待大树,以枝干为巢、以花果为食,是正常的、自然的;至若吸尽树液、刨起根底,乃至摘片叶子作自己的遮羞布或冠冕去招摇撞骗,则仍为我不齿。
——惭愧的是,我虽绝无以“写在钱锺书边上”作自己“冷淡生涯”“小补”之意(也没那个能力),但到底只于这样一棵大树采来几片花瓣与叶子,殊不称私心之倾伏。惟有抄录写于1998年底最后时份、上面那篇聚书录的最后几句话作结——
读钱锺书身后事的报道,其中引杨绛的话:后事简朴之至,是因为钱锺书“不喜欢一切世俗的事物”。
“不喜欢一切世俗的事物”,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多么重的一句话。我不禁点头叹息:“三生慧业,不耐浮尘”,说的就是钱锺书这样的人吧;所谓“谪仙”,就是这样的人吧!
2004年11月整理
钱锺书第22节 钱缘之前缘
对钱锺书(以及杨绛)的喜爱,在我个人的读书生涯中是比较早的,此即《到底还是喜欢》所谓“有幸在尚未被炒热前就倾慕之”。
念中学的1984、1985年左右,从图书馆借读了《围城》。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一路读一路笑,然而读到最后那段话:“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与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却不由得嬉笑变成了沉郁。这个“乐极生悲”的少年阅读经验,印象如此之深,使我对那些贬《围城》为浅薄者,总怀疑他们有没有认真体悟这个结尾。也由此,“讽刺与感伤”成为我所悬的好作品标准之一。
1989年10月,在书店见到《围城》重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10月一版、1989年9月六印),那时它已畅销到几日间只卖剩最后两本,我不顾囊空都买下来,一作己存,一赠大学知音。——那个黑色灿烂之秋,从那位朋友处还借读了杨绛的《洗澡》,如嚼橄榄,淡淡回味,同样喜爱叹服。
说到杨绛,她的《干校六记》我也是在初读《围城》的中学时,在家乡小邑买的,那应该是初版,记得封面是蓝调,画着树木农舍。1989年大学暑假的西北之旅,带着路上看,不慎遗失在列车上,为此还遗憾了很久。回校后的1989年9月,则买了她的《将饮茶》(三联书店,“读书文丛”。1987年5月一版)。到毕业后的1992年5月,在京城重购《干校六记》校定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2月一版、4月二印)。
这几本杨绛,都带着那位友人的隐约影迹。而更明显的则是钱锺书的《谈艺录》。
此著之令我击节,详见《到底还是喜欢》一文所述。不过,虽因同贬陆游而欢喜,它的深奥内容和书价,始终令当时念大学的我犹豫。1989年9月的一个黄昏,过访友人,其正搬张凳子在走廊看此书,我拿起来翻翻,见扉页上写着:“留予退休后与某某(按:其恋人)共读。”友人在明朗的夕照余晖中有一脸灿烂的笑容。我被那句话展示的情景感动了,也猛然醒悟:是啊,这真是一部可以在晚年与爱人慢慢读去、不会过时失效的书。
于是,去书店买下这本《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9月一版、1988年10月三印),连同杨绛的《将饮茶》一起。
其后发生了太多纷乱的事情:友人与那某某转眼分手,以及其他的缘起缘灭……
友人毕业后多年一直漂泊无踪,只有零碎的联系。1994年10月,我忽生写一组“致敬集”之念,记述对心中的大师的购读感想。第一篇就写钱锺书,巧合或者天意或者默契的是,初稿甫成,那友人又注定地在秋天来信。于是通电话时,特意问起当年那本《谈艺录》;却原来,已遗失在多个城市的流迁过程中了。
于是,《谈艺录》对我的意义也就超出了学术价值,而成为年轻时代的一个见证。它让我记得,那时我们曾拥有美好的愿望,并敢把这愿望定得天长地久,并因为这愿望的能实现而有灿烂好看的笑容。同时,它又像是《围城》结尾处的那个老钟,在不知情中,在毫无瓜葛之下,成为人生的讽刺与感伤的一个见证。
2004年11月整理
董桥第23节 红花白花的夏天
这是夏天。阳台上,开了白色的茉莉、红色的蔷薇。楼下草坪,米仔兰也开了朵朵小白花。街道上则是高大的花树了,乳白的白玉兰,香气涌动浮溢,让人恍惚而舒服;猛红的凤凰花,单纯热烈,是少年的炽野无心……
阳光,白云,炎热或微风。高楼静午,偶有几声蝉鸣,一张藤椅,坐对红红白白的自家花木。抽烟,喝水,读一本白色的小书,泡一壶初夏的好书。
是刚从出版社邮获的董桥《这一代的事》(三联书店,“读书文丛”。1992年10月一版、1994年12月二印)。收入的文章,大多已从别处读过了。却也不讨厌,正好借此重温,再看一遍也是好的——值得一读再读、总能带来欢喜回味的书,很少,董桥文章便是这样的手笔,他是有此魅力的不多者之一。
在《自序》中,董桥说:“散文须学、须识、须情”。这三者恰好也是我对大手笔的认同标准。不过,关于情,董桥和我指的都不是浓烈的情感。我指的是才情,至于董桥,他亦最反对浓情,在《满抽屉的寂寞》中,他已借怀念徐訏的文章而专门把这个观点谈得很透了。他的所谓“须情”,照我看是一种含蓄地流露着的心事,不是河溪那样流动的感情,而是花枝那样伸展着的心情。是静态的,流动也只是根茎内汁液的流动,滋润花枝的生长,而不喧哗外流。因此董桥文章有一种微微摇曳的风情,也像花枝,在微风中轻轻摇动。他的文章动情之处,便像劳伦斯夫人回忆录的名字:“不是我,是风”。文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