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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收入了谈瀛洲那篇“惹起小小波澜”的《也谈董桥的散文》,我觉得确实略嫌过火。倒是李国涛的批评《虽小却好,虽好却小》,这评语我认为恰当。做人要大气象、大格局才佳,注虫鱼、吟风月这等文人情趣是应避免过分沉溺的。但像谈瀛洲那样,“希望更多的人深入钻研文化”,反对人们“对文化采取业余鉴赏家周末去文物市场淘古董的态度”,则又过苛了,将专业与业余两种态度对立起来,诚不必也。
谈瀛洲还拿董桥引用的东莞人卖席故事(客嫌席短,莞贩曰:活人难道不会蜷着身子睡?)来抬杠,说:“董桥有没有想到:活人总会伸伸脚?”这反驳看似聪明,其实也是风马牛不搭界。像董桥那种文章,像某些传统文化,本来就不是要供今日的活人伸脚的。那样小巧的席子,只是让人歇一晌短寐,温片刻绮梦;你可以嫌席短,可以不选择这种蜷身小睡,但却不必用自己的长度标准去要求它。伸脚酣睡,自有席梦思大床,或可另行编长席子,谁让你一个大活人老是死抱一张短席的?要在传统文化在董桥文字中伸脚,未免有点欠明白。
1997年10月
(按:关于“东莞人卖席”,出自董桥《萝卜白菜的意识》,是关山月和他探讨传统文化时给他讲的一个故事,两人借之感慨人们不懂进出传统、在传统中创新。我1991年10月在报刊上读到后,曾撰一感想,认为关、董所叹的并非削足就履、扭曲自己去适应传统的席贩,他们嘲笑的是那僵化的顾客。当时我的意见略为:
“传统好比那张已经编好的草席。假如时近黄昏,我想还是从俗,买下席子缩身先睡一觉再说为好。事实上,中国文化的包容力,以及知足自适的传统基因,都使大部分人采取东莞席贩的态度,连鲁迅也说,要先生存再发展的。
曲身自适之乐,其实是可悲的。但我们必得先接受传统,才谈得上改变它;不进,如何能出呢?关山月和董桥都是睡在那张短席上泼墨走笔的。睡足之后,他们也编新席子,似乎关山月编得就平平,董桥的旧席新编则自然妥贴,有所继延而又花样翻新,私心比较喜欢。
还是先睡那张短席吧,我们是活人,不是死人。活人固然要创新,但得先懂得变通承受。创新需要智慧和毅力,这智慧、毅力则正来源于买短席的洒脱——无奈的洒脱。”
——现在谈瀛洲的说法,则正像故事的续篇,代那顾客纠缠追问下去,继续那顾客的冥顽不灵。)
《小风景》
2004年新年期间,携妻儿赴港游玩,得书数种,以此册部头最大(牛津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但内容却不是最多,纸优而厚、版式疏朗而奢侈、及开本大之故也。我不喜欢书做成这样,而且巨册与大红装帧,殊不衬“小风景”这个好名目(董桥自己却欣赏)。但在所见董桥数种专栏文章结集中,仍选购书价与篇数最不成比例的这一本,是为存其真实的面目。盖董桥在内地一般读者眼中,颇有风花雪月之感,好听一点是风雅名士,难听一点是酸迂遗老;这当然也是他的“一面”,如本书随文附收彩印的名家书画数十幅(他在报上的“小风景”专栏配图),乃其本人积年所藏,正见出那个在书房“玩物养志”的董桥。
但他又还有“另一面”,是入世的书生论政。这本新作集,劈头而下,多见温文而尖刻的横议。非议董桥者往往不悉他这“另一面”,非知人论世之道也。购此册,可见其两种身影交错融汇于一书之中,是兼顾到他两个方面的绝佳纪念——这些“小风景”,有如桥下的流水,映出连接两端的、完整的一座董桥。
2004年1月
又:2月得网友象兄赠电子书两种,其中包括《小风景》的集外专栏文字,自编成册。
《旧时月色》
此书由胡洪侠编辑(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一版、11月二印),按董桥经历的踪迹地域来分辑,见出人生历程。2004年9月欢会深圳网友,得胡兄持赠,并谓董桥对这一编法颇感满意。可惜他编得更好的一套董桥文集,始终未能出版。
胡兄又谓他曾在网上检索自己,发现有人将他与我并列为董桥门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归类,一笑。
扬之水近年撰古名物文史之作,曾拟结集时取书名“旧时月色”;后来本书出版,她遂要改名了。我感到这好名目董桥拿来用确实更恰当,关于他的“旧时月色”,我在《时时刻刻,总是从前》一文已略述了。(该篇以体例故,今编入另辑中。)
2004年9月
《董桥序跋》
陈子善编的这本小书,是“书人文丛·序跋小系”第二辑的一本。丛书第一辑由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该辑则改为古吴轩出版社(2004年7月一版)。
里面有董桥为别人写的序跋,有“与书有关”的专栏近作辑为“外编”,但更主要是可从其自序自跋中,看看他自己都有哪些书(随文附有书影),可惜收得不全。
丛书为别致的方型开本,装帧古雅可赏(周晨设计)。特别是封面,用了优雅的蓝色,配合一条条雨丝般的白线,颇有意境。将它和另两本2005年1月购得的“零五领悟开年书”:钟芳玲《书天堂》、邓云乡《云乡话书》,摆在一起,装帧风格或精美或朴素,却都好看,合为新年案头清供也。
2005年1月
毛姆第28节 越过刀锋
“太美好了,毛姆,你愉悦了我的灵魂,你唤醒了我的灵魂!那么美的莱雷,超越凡俗,独立潇洒,最后又寻得了生活的信念。他离开人群,又回到人群,就像一个美妙的卡农怪圈。……我已向好友讲述了书中一些漂亮的段落,我想,要忘掉它们是困难的。”
以上,是1989年9月从大学图书馆借读《刀锋》(毛姆著,秭佩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一版)后的笔记。在那之前,先读了《月亮和六便士》,那是灵魂出窍升天、挣脱人群的(参见《开在心中的月光碎影》),因此对《刀锋》有相对应的“回到人群”之评说;《月亮和六便士》印证了青春迷狂,《刀锋》则让我惊醒,为我在黑暗崩溃中的成长注入活力。它们仿佛是我深渊自救之旅上两个及时的启示:要勇于独立特行、追寻圣洁的精神,最后又要回归现实,脚踏实地地生活。
毕业后犹念念不忘,曾向朋友说起这样一些欲得的好书。周生有心复有缘,居然在他住的小城帮我买到了《刀锋》,正是我当年读的初版。其时已事隔三年(距其出版则已十年),可算是沧海遗珠,不大不小的奇迹。1992年9月收到时,周生随书还附一短笺,是写在一张淡蓝浅白的MILD SEVEN烟纸上的,说:“如此丽阳日,是该做一件好事的,否则,人生营役,事情幽微,如何舒怀?”这样的好事确让人舒怀,新秋、明月、旧书、故人,我喜爱这种略带冥冥注定的巧合重逢。只是,再深想一层又未免喟叹:从那个9月到这个9月,整整三年了,竟还可以找到一模一样一成不变的东西——却不过仅仅是一本书罢了。
“我已向好友讲述了书中一些漂亮的段落,我想,要忘掉它们是困难的。”——想是这样想,忘是早忘掉了。比这更难的遗忘与失落,都也经历过来了。
不久,读到白人《开了一个玩笑——再读〈刀锋〉》一文(《文汇读书周报》1992年10月24日),写得很好,虽然觉得彼此对毛姆塑造莱雷的用意理解不同,但观点是合拍的:那种闲云野鹤般的超凡脱俗,其实只是虚无缥缈的自制空间,是“水里的一个影子……天上的一朵云”,并不“值得羡慕甚而实践”!(白文)那年11月,忍不住冒昧给这不认识的作者写了一封信,其中说道,自己的切身经历足以为那种观点作注脚:曾如何在自制的虚幻空间沉溺,然后狠心忍痛割舍诱惑人的文艺生活,回到真实的人间烟火;虽然这过程跌跌碰碰伤己伤人,是否真的“自救”也得失难言,但仍然坚持这样的选择是对的;投身凡俗,“当然也还有思想,但人不再虚浮;当然也还有虚空,虚无纠缠着存在。我想上天赐人清醒的思想,是让人活得不致迷失,但如果拿这思想的能力去使自己执迷于形而上或人生的负面而不得出,那就对不起上天恩赐的好意了。……我深深明白自己只是红尘众生之一,这就很好。”
才过新年,又是在《文汇读书周报》(1993年1月9日)上读到另一篇谈《刀锋》的文章,毛毛的《难忘毛姆有个拉里》。其切入点与我、与白人都有所不同,但同样让我读得击心。看作者凄风苦雨地说——
“那时候风和日丽,那时候有太多的梦和歌。……那时候我知道人活着所凭借的东西该是精神的,精神的才是不朽的。”(开篇)
毛毛把“那时候”形容作“虚幻无比也明媚无比的氛围”。太贴切了,读《刀锋》的大学时光。而毛毛继续说:“可是我们已过了疯狂阅读《刀锋》的年代。因为拉里(即莱雷)的遥远和清晰,我们不再是原来的我们。在忘记了拉里的时候我们也开始学会忘记过去。”
但毛毛坚持:“而我也曾相信有个拉里……即使知道倘若人类摒弃了精神会获得怎样一种解脱,但仍然不能。”
我从这部书中学到的、并在那几年间挣扎去做的,却偏偏是求那样“一种解脱”!
然而,我也同意,人是该有“精神”的。所以,这里面永远有某种真实的悲哀,难以与外人道的无奈。凄苦的毛毛,彻悟的白人,硬下心来咬牙走进现实的我,我们不论谁对莱雷(拉里)的理解正确,但那理解,都是沉重的生活经历换来的。
毛毛最后写道:“用淡淡的潇洒和随便的玩世不恭所遮掩起的沉重,几乎是生命无法承受的。承受下来,并且活出一种境界,那便真的不朽。”我同意这种活法,但也注意到,作者终于无奈地偏离自己的开头了。而我仍然接受“那时候”的认识——“精神的才是不朽的。”
只是同时不再认为:“人活着所凭借的东西该是精神的”。应该把两者分开:不朽的是精神,活着却须凭借物质。张爱玲说得真好啊:“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我看苏青》)
也是应当的。
如果莱雷是我理解中的莱雷,那么我们应该做莱雷。
如果莱雷是白人和毛毛理解理解中的莱雷,那么我们就应把他留在小说中,作为某种“虚幻无比也明媚无比”的、精神生活年代的标记。我们越过刀锋、越过疯狂的好时光的这个标记,往前走。像柯灵在《热性与冷性世界之间》说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们还得继续赶路呢!”
不再有“太多的梦和歌”,我们记得曾有过不朽的精神,我们把精神和悲哀小心地纳藏于襟怀中。对实实在在的生命,因为明了,故而爱悦。
2004年11月汇辑删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