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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你要干什么?你真是吸食脑浆的恶魔?”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上,通过我的头上——不是我,应该是亚伦,是亚伦的眼睛在向上翻看。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的舅舅、哈西迪教派的教长派你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他戴无檐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一个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赛亚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没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是撒旦的化身。他们夺去了人类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曾反对任何世俗的反抗,虔诚地等待弥赛亚降临,但是现在,我们已无法安坐等待了。即使弥赛亚在二十年后就降临人世,也将找不到可以拯救的灵魂。阿莉亚,你知道智能中枢是谁开创的吗?”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犹太人中的魔鬼,人类的叛逆。我们要杀死他!”
我吃惊地看着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教长看着我,缓慢地重复:“诱惑他,杀死他,炸毁智能中枢。烈火将净化他的灵魂,变成你曾挚爱过的青年亚伦。”
他站起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手在我面前缓慢地作着手势。我抵抗不了他目光中的魔力,渐渐陷入混沌状态,只能听到舅舅低沉遥远的声音,固执地缓慢地重复着:“杀死他,杀死他……”
我不知道这种梦魇状态持续了多久。等我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舅舅坐在阴影里,目光荧荧地看着我。我心境茫然,我知道舅舅曾给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我努力在脑海中寻觅,却查不到一丝痕迹。
我叹口气,知道自己必得遵循教长的旨意:“好吧,我尽力而为。”
好吧,我去。我将怀揣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温和,略带忧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会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我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忘旧情。”
我冷笑着。我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奸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胀成圆形,我一字一顿地说:“亲爱的亚伦,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初见面时为什么不立刻掐死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
在激愤中我睁开眼,看到他的头顶,也能看到自己的头顶,丽拉一声不响地站在床边,她那双眼睛就像深秋的湖水。亚伦也同时睁开眼睛,他微笑着告诉我:“忘了告诉你,我们的大脑从胼胝体处并联后,颅内的思维尚能相对独立,但大脑向外发出的指令只能是一个。我们的形体只能有同样的动作,你不要乱动。”
两团人形闪电滚动着,又退回到天河的汇合处。
“亚伦,你这个魔鬼,你闯入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怒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就请丽拉小姐断开神经通道吧,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先把那根可恶的管子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宁可看看你的童年,不愿在你那些肮脏的成人思维里浸泡。”
他笑着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思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我童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这些画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进”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亚伦第一次获准看他。小亚伦脸庞煞白,眼神像只惊惧的兔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人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竟然会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比他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作为一个医生,她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所以她并不是被舅舅的信仰所迷惑,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已减轻了。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在精神失控时再殴打你了。”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僵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样十分恐怖。我也见到他爸爸每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躁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我问舅妈:“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呀?”
舅妈耐心地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也无法根治,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药物控制。病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发病时保持一侧半球完好,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脸色愈见煞白。
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很奇怪,在回忆的长廊中漫步时,我并没有完全陷进去,我还能从成人的角度进行分析。我不相信7岁的阿莉亚能记住这么多医学术语,能有这么周密的心思。那一定是把我成年后的感悟混杂进去了,说不定还掺杂着亚伦的回忆。
舅妈说人的脑子是左右半球组成,她不知道这是上帝的失误还是真正的大手笔。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亚伦侧着耳朵,听得十分专心——我再次想到,此刻的回忆恐怕不是我的,恰恰是亚伦的,我对科技概念是天生的低能。
我替亚伦问道:“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不厌其烦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通左右半球的信息。
“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情木然,一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我知道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子米基。我对他非常崇敬——但我似乎是不知道他名字的,是谁在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我恍然悟道,是亚伦,又是亚伦的回忆楔进我的思维中了。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
我瞥见亚伦哥哥紧攥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他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他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问:“你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但他的嘴巴却像一把铅汁灌死的锁。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我着急地低声喊:“是螺母!你说呀,快说出来!”
48岁的亚伦低头看着我,惨然一笑。他抚摩着我的头,低沉地说:“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与右眼相通的左脑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脑又没有语言功能。要记住,他的胼胝体是切断了啊。”
我懂事地向亚伦“叔叔”点头——很快我意识到不对劲。亚伦怎么会比我年长40岁呢?我哑然失笑,这是回忆过程中的失误。我调整了意识,于是亚伦又一下缩成了10岁的男孩。纵然是在这么一个令人压抑的场合,我们还是为这童话般的变化感到新奇,我与亚伦兴奋地交换着目光。
米基教授把亚伦父亲的右眼遮住,拿出一叠照片。舅妈告诉我们,他现在准备试验人类右脑的独立意识。按照普通的说法,只有左脑才具备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米基教授反复向亚伦父亲交待,在他用左眼看到喜欢、讨厌和一般化的人物时,分别用拇指朝上、朝下和平举来表示自己的判断。因为与左眼连通的右脑没有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表示自己的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亚伦父亲立即把大拇指向下,表情也显出极端的憎厌。这并不奇怪,对希特勒的憎恨已经刻印到犹太人的遗传基因中,无论是左脑还是右脑都一样。下一幅是拉宾总理的遗照,这位犹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斗士已被犹太人的败类暗杀。亚伦父亲迅速把拇指朝上。舅妈说:“看来,右脑的社会意识还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亚伦父亲自己的照片。很长时间的停顿。亚伦十分紧张,连呼吸都屏住了。从亚伦父亲的面部表情看,他在努力思索和回忆,在正常人看来,这种辨认和判决自我的努力十分可笑可怜。很长时间后,亚伦父亲才迟迟疑疑地把拇指朝下。
亚伦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舅妈叹息着,说看来右脑没有清晰的自我意识。这个试验作过多次,他的反应也完全雷同。他一直没能辨认出这照片正是他自己的形象,因此,他的举动表示了在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厌恶,多半是缘于这可恶的疾病。
亚伦摇摇头,沉重地说:“不,这是因为他反省到自己对儿子的折磨。40年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因此原谅了他在病中对我的残暴。”
我仰起头问:“亚伦哥哥,你不是说你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你吗?”旋即我明白过来,我也变成了成人阿莉亚,我生气地对亚伦说:“在我回忆童年时,不要老把你的成人意识插进来,好不好?”
亚伦笑着答应了。于是我们又迅速缩回到童年的身高。
现在屏幕上是亚伦4岁时的照片,胖乎乎的小男孩,笑容很甜。这次,他父亲的反应异乎寻常地快速和明断。照片刚一打出,他立即把拇指向上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光辉。
亚伦终于克制不住自己,高兴地哭喊一声,这一声直到40年后还在我的耳边回荡。
“爸爸!”他的脸上挂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