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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去学校的方向。
大家尾随在他的后面,没有一个人说话……
学校只有断垣残壁,操场上的草,差不多能淹没人的胸脯。教室里也长满了杂草,长得欢欢实实——头顶片瓦不存,天光照下来,给了它们足够的营养。
王安站在操场正中,环视了一周,就朝前面走去。他在一个地方站定了,弯下腰,把杂草拔掉,露出了旗礅。
虽然这么久没上学,但星期几王安记得清清楚楚。今天星期一,是该升旗的日子。但没有旗杆,没有红旗……王安默默地站立了几分钟,去了空空荡荡的教室。
背向着门,站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王安觉得,这些草是从他脚板心长起来的,它会蔓延,会把一个人的心荒掉。不由自主地,他全身抖动了一下,腿一弯曲,差点倒地。
身后“啊”地叫了一声。
王安回过头,发现那二十四个孩子,每四人一组,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站成了六排!
他们平时就是这样坐成六排上课的。
家长们也站在教室门外。
王安浑身热起来,他大声说:“同学们,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二十四个学生挺着小脖子,睁大眼睛。
王安说:“同学们,从前,在南山上有两只猴子,一只白猴,一只黑猴,吃野果,喝泉水,过着快乐的生活。可这么过了几年,白猴变得不快乐了,有一天,它对黑猴说:‘兄弟,难道我们直到老死都待在这片山上吗?我们为什么不去别处看看呢?’黑猴很吃惊,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啦,你去别处干什么,你疯了?’那时候,白猴也打心眼里相信南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但它控制不住好奇心,说:‘我们只出去看看,然后再回来。’黑猴心想:既然你生活在最好的地方,外面还有什么可看的?它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没你那么愚蠢!’这话让白猴很伤心,但它还是在某天清早离开了南山。”
故事讲到这里,二十四个学生完全忘记了开始的忧伤,想象着白猴走出南山之后,会遭遇怎样的危险,看到什么样的新鲜事。
“白猴下山之后,心里胆怯,本想走一段就返回来的,但同时它又暗中鼓励自己,只管昂头向前。就这样,它越走越远,终于在一个霞光万丈的时候,到了四川西部的峨眉山。站在山脚一望,天哪,真有这么高这么美的山吗?原以为南山是最美的,跟眼前这座山比起来,南山简直就不配叫山了!白猴激动得啸叫了两声,就朝山上爬去。山上住着一大群猴子,看见一个陌生来客,那群猴子将它拦住,说这是它们的地盘,不许别人踏进一步,谁不听劝告,就撕碎它!白猴没有退缩,它跋涉这么远的路程,终于找到这么一座仙山,总不能不上去看看就回去吧?于是,它向那群猴子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愿望,那群猴子一听,心想自己不也是这样来到峨眉山的吗?猴王经过短暂的犹豫,就把白猴接纳了。白猴欣喜若狂,跟着那群猴子,在云缠雾绕的山上嬉戏,学会了怎样飞越山涧,怎样吃巨大的坚果,也学会了怎样过集体生活,怎样与游人相处。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
有学生问:“王老师,未必它就不管黑猴了吗?”
王安说:“问得好!白猴是一只很讲义气的猴子,它当然要管黑猴。就在一年之后,它向猴王说,自己有个朋友,住在南山,它想去把它带过来。猴王马上同意了。白猴那么可爱,它朋友一定不会讨人嫌。白猴回到南山,黑猴是多么高兴,它说兄弟啊,你终于回来了!白猴说我回来了……两个老朋友抱头痛哭了一阵,白猴就讲明了它回来的意图。黑猴一听,心都凉透了,它说还是以前那句话,要去你自己去!白猴苦口婆心地劝说,告诉它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宽广,多么神奇,但它费尽口舌,黑猴却不屑一听。它认为白猴全是胡扯!黑猴这么有信心,是因为这样的同学们:白猴外出这一年里,黑猴想念它,担忧它,也下山去找过白猴。黑猴同样走了很远很远。路途中夜晚歇息的时候,只要歇处不像南山,它就忧愁,像南山,它就喜悦;它的眼里只有南山,它就那么大个视野,不管它去到哪里,南山都是它的全部世界。”
这个故事讲完了。
以往,王安每讲完一个故事,同学们都要问:“王老师,你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今天却没有人这样问。王安从学生的眼神看出,他们都听懂了这个故事。
外面的家长同样听懂了这个故事。
王安精神振奋,大声说:“同学们,还记得那首叫《春光美》的歌吗?”
“记得!”
“好,我们来齐声合唱。”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走冬的寒意,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一遍一遍甜蜜回忆,春天带来真诚友谊,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欢欣,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第二天一早,那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就领着孩子往镇上走去。
几十年来,南山人赶了多少趟镇子?数不清。他们本来觉得自己熟悉镇上的每一张面孔,可这时候才明白,镇子是别人的,不是他们的,就是平时去惯了的种子公司、榨油厂、铁匠铺,也奇异地陌生起来。种子公司矮矮的一间房子,现在显得非常高大,榨油厂里机器的轰鸣,像从来就没有听见过,铁匠铺里的蓝色火苗,如绸缎般富丽逼人。家离镇子虽有几十里路,天长日久地走惯了,也并不觉得远。可现在的感觉,镇子就好像是在天的那一边。他们要去过的,是一种崭新的、祖祖辈辈都没经历过的生活。以往跟镇上人打交道,都是买卖关系,从根本上说那算不上交道,价钱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在则不同,现在他们是去租人家的房子,在山里人的观念里,房子修起来就是自己住的,怎么能租呢?租用人家的房子,也就等于住在别人的家里,他们怎么能够住到镇上人的家里去呢?镇上人的家里不像山里人家那样是土地板,年年月月的,土地板被鸡刨,被水浸,被扫把扫,东一个坑西一个凼,镇上人家的地板最差也是磨石,有的还拼了花岗岩或亮闪闪的竹木,有这样地板的屋子,别说进去住,就是站在外面望一眼,也生怕自己的目光把人家的屋子看脏了。
幸亏有桂屠户,要不然他们根本不敢去找镇上人谈租房子的事。而今桂屠户不在山里收购瘟猪剖来往镇上送了,他在镇子的上街摆了个肉铺,正正当当地杀卖那些经过检疫的生猪。他当年那么做,是为了给女儿读书挣钱,现在女儿毕业了,在省城教书了,就再不愿做缺德事。他女儿跟校长睡觉才留在了省城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得很远,仿佛整个泽光镇都知道。对此,桂屠户并不怎么伤感,更不觉得丢脸,毕竟说来,女儿找到了一辈子的饭碗,这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这口饭碗是摆放在省城的。南山人大多看不起他,背地里骂他是“贱坯子”,可正是这个“贱坯子”帮了他们的大忙。他带着去求他的人,一家一家敲门,不厌其烦地谈价,直到把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他才放心地松手。离去时还嘱咐山里人一句:“有啥难处,就给我说。”
去镇上租房子陪孩子读书的,可不止南山人,其他地方的村小,或者校舍塌了,或者教师出门打工了,都只能走南山人的路。中心校涌入了这么多学生,闭校长是高兴的,在城里,抢生源是一场大战,而在泽光镇中心校,不费什么力气,生源就自己跑来了!
闭校长高兴之余,也会想到王安。
已经很久没看到王安了。
闭校长有时想跟兴塘村人打听一下王安的消息,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王安成了一个真正的农人,懂得了农人所有的生活法则:播种,经营,收获,上奉母亲,下供女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银珠也该上学了。
王安悉心地留着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课本,母亲见他把课本用油布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想儿子肯定还挂念着什么时候能再去学校教书,心里涌起一阵阵酸楚。她不仅没把那些书用来剪鞋样——母亲的眼睛花成一大片,但这家里除了她,没有别的女人,因此她只要从田地里回来,就随时摸摸索索地,为儿子和孙女做布鞋——还用自己省下来的一块好布料,在儿子那些书的外面又包了一层。
王安是不是有那样的心思?不知道,他对任何人,包括对他自己,都回避着那样的话题。但他的另一种心思却是一定有的:他想自己把女儿教到小学毕业。
可是,等到女儿真正该上学的时候,王安却改变了主意。自己教女儿,教得好吗?古代的圣人也要易子而教,何况他。再说活鲜鲜的例子很多,教师自己的孩子,如果在父母手下读书,往往成绩不好。这也说不出个什么理由,却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
2007…6…21 10:45:22 涢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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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真正让王安改变主意的,还是银珠。在兴塘村,共有三个孩子去镇中心校上学,周末回来的时候,那三个孩子总能告诉同村伙伴许许多多新鲜事,这些事情都是山里孩子闻所未闻的,每次银珠去听他们讲,都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口,嘴唇一直微微张开,眼里充满向往。星期天下午,那三个孩子该上学了,三个孩子都要从王安院外的堡坎底下过,银珠总是早早地坐到院坝边的碌碡上去,痴痴地望着堡坎底下的土路。
这个秋季开学的第一天,王安一早起来,对银珠说:“银珠,爸爸今天开始送你读书。”
银珠说:“爸爸,我去哪里读书?”
“镇上啊。”
银珠的眼睛里水盈盈的……
王安把女儿送到了中心校,但他却不能像别人那样去镇上租房子,且不说租金很贵,他出不起钱——他又怎么能放心地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让母亲去镇上陪银珠吧,那更不可能,母亲那么老了,母亲已经有差不多五年没上过街了吧。
从那一天起,王安就每天走几十里路,接送孩子。鸡叫二遍的时候,王安就起床了,那时候银珠睡得正香,王安把女儿捞在背上,像背婴儿似的将她用背带缠起来,拿着手电筒向街上走。女儿贴住他的脊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他也愿意半夜出门——“你不是教师吗,你也只能把孩子往别人手里送!”——他害怕人家说这样的话,虽然这样的话终归是躲不过的。中心校下午五点放学,如果是冬天,家里活路不紧,加上时间来不及,王安把女儿送到校门口,会等在街上,一直等到女儿放学。如果是热天,天黑得晚,活路也多,王安会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犁一会儿田,挖一会儿地,再去街上。这样过了两个月,银珠说:“爸爸,半夜我一个人不敢走路,下午放学我就自己回来吧。”
王安笑一声,说:“哼,你!”
银珠说:“我怎么啦?路我都认熟了。”
王安牵着女儿的手,没说话。
他心里却是波涛汹涌的。他想象着如果山下那些发了疯的摩托车把女儿撞倒了,他这辈子该怎么过!
有一天,王安把女儿送到学校,赶回家来抢收绿豆,走完河沿的平路就要上山的时候,见岔道上有几个外地人坐在那里歇气,其中一个望了望土黄天青的南山,叹息了一声:“哎呀,那个鬼地方,哪怕是我的仇人我也不忍心让他去住!”
王安看了那人一眼,默默无言地往山上爬去。
原刊责编 周昌义
【作者简介】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说《我们的成长》、《我们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随笔数十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现居成都。
2007…6…21 10:45:42 涢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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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China
葛水平
一
河沟那边是一片庄稼地,日头浮在庄稼上,风一动,有荡碎阳光的声音传过来。打远处看,一只草兔伐着草皮往山上跑,王广茂揪起屁股往山上撵,一转眼,草兔不